俄国的沙皇被推翻,第一次世界大战硝烟渐渐散去,布尔什维克正紧锣密鼓催生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国家苏联,人类经磨历劫,艰难进入1918年。
当小山子带领着修建加拿大南北铁路的众工友抗争并战胜工伤与疾病之时,密尔顿在桑塔科鲁兹高级中学也经历着一场身体上的磨炼。自从回到加州,一天天长大,密尔顿一直在问自己,他和山子哥哥之间究竟有哪些距离,他要凡事都向小山子看齐。小山子无畏勇敢伸张正义,离不开他强健的体魄和机敏的反应,密尔顿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差得很远,如果想要像小山子一样面对邪恶敢于出手,没有强健精壮的身体是不可能做到的,像自己这样发胖的身体和柔弱的内心,怎么敢面对强手?在小说里看到以暴力欺负弱小的场景,他也曾有挺身而出的冲动,可马上就会毫无底气地担忧到:凭自己能战胜邪恶吗?
密尔顿经常自卑于太胖,上中学后他明白那是自幼娇生惯养贪吃不拒造成的,现在他有意识改变生活习惯,节制饮食并积极锻炼,骑自行车,打篮球,长跑,直到汗如雨下。撑不下去时,小山子就会在他头脑中浮现,他知道哥哥在看着自己,为自己加油鼓劲,于是又可以多坚持五分钟。
从小山子那里,密尔顿学会说到做到。在初中部时,他不顾有人嘲笑,大胆参加了校田径队。刚开始跑中长跑,他居然被崇拜英雄而跟在他们后头的拉拉队落下,跑在了女生后面。女孩子们个个回头笑话他:喂,论坛英雄,跑步可不比演讲哦,要不要我们拉你一把?
知耻而后勇,密尔顿早晚再不骑自行车上学了,改为跑步上学,他的百米成绩从初中时的最好13秒,进步到高中时能跑进12秒以内。每当在田径场上取得好成绩时,他就会在内心呼唤:山子哥哥,你知道吗,我并不在意比赛成绩,我是为了能走近你,赶上你,达到你的高度。
当觉得跑步还不够磨炼肌肉和意志时,密尔顿又参加了学校摔跤队。当肌肉僵硬和酸疼到难以坚持就要放弃时,密尔顿会立即想起在鼓岭时小山子如何以小胜大,以弱胜强,于是,他又能在最后五分钟的坚持中赢得先机,把队友们一个一个撂倒。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把教练给撂趴在垫子上,那以后,密尔顿被破格提拔为学校摔跤队的教练助理。
六十多年以后,加州大学出版《在忆念中》一书,第96页“密尔顿·嘎登勒,退休物理教授”一章专门记述了这一点,其中写道,密尔顿年轻时,在田径和摔跤项目中,为他的母校赢得过为数可观的奖牌。
密尔顿咬紧牙关刻意磨炼自己,他的毅力和体力在增强,他走过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小山子的身影。
密尔顿在田径场和摔跤场苦练时,加拿大西部的南北铁路已经通过威廉斯莱克,北逾乔治王子城修到纳尔逊堡,东穿大草原城抵达麦克伦南。到这里后,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修往更为高寒的海里弗,另一路南下修往铁路枢纽城市埃德蒙顿。南下容易,北上艰苦,越往北边气候越恶劣。
小山子很自然地成为从福州鼓岭来的这批华工信服的领袖,不光因为他不惧邪恶和博爱乡亲,还因为他做事巧,办法多,有号召力。就是在加拿大资方面前他也有威信,因他带领协调在施工中解决了很多难题,他所在的这支华工队伍理所当然地被铁路当局选派北上。
向北推进已有数天,天气渐暖。每年5月到8月的加拿大气候还算宜人,铁路工程要趁机加快进度,抢在下一个冬季来临前完成主体工程。
鉴于小山子在华工中的影响力,铁路工程管理方面已接受他作为华工方的劳工代表,很多事都和他协商确定,再由他指挥工人施工,在这样的运作模式下华工们比较愿意配合,工程进展也顺利很多。
自从年前小山子采草药救治伤病华工后,打人的工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小看华人,有事没事都客客气气有商有量,一有麻烦事情就请小山子出面解决,比过去打人骂人有效得多。
夜深人静,小山子照例念及密尔顿,每每难以成眠。虽然他清楚现在的处境比刚来时大为改善,但仍然感觉不适合给密尔顿写信,目前的居住条件、施工条件和经济状况都不便告诉密尔顿,更别说邀请密尔顿前来。若密尔顿真来了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米囤”如果看到自己满身尘土、皮肤干裂的样子,一定会不安甚至备受煎熬。如同所有出征的将士对家人隐瞒自己的艰苦和危险,小山子觉得还不到告诉密尔顿实情的时候。每当挡不住对“米囤”的思念,小山子就拿出密尔顿给他的书包,看着看着,眼睛不由湿润了。
躺在小山子旁边的郭茂福内心也在翻腾,小山子用中草药治好了他的伤病,挽救了他垂危的生命,他总想为小山子做点什么,以示感恩,小山子不睡他哪里睡得着,他虽躺在旁边闭着眼,其实小山子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多次见小山子拿出这个书包想着什么心事,这书包不是中国学生用的那种,它有两根背带,而且比中国孩子的普通书包大很多。小山子在偷偷伤心,平时在工友们眼里小山子就是个铮铮铁汉,伤心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郭茂福真不知道小山子为什么伤心,小山子难受他也难受,实在憋不住了,郭茂福一骨碌坐了起来。小山子被吓了一跳,赶快擦擦眼睛,装着若无其事,然后问郭茂福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郭茂福说他并无不舒服,他知道小山子一定有伤心事瞒着他,今天小山子再不告诉他他就陪小山子坐到天亮。既是生死患难的朋友,他理应为小山子分忧,这么重的体力活,身体和性命要紧,反正他的一条命是小山子救的,小山子难受他也没法睡,陪小山子一起坐着算了。
小山子很喜欢郭茂福这种憨厚实在的朋友,原是担心自己思念“米囤”让人知道会笑话,但现在和郭茂福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打从治好他的伤病,郭茂福就拿自己当亲兄长,和“米囤”的事不用瞒着他了。看他憨憨地瞪着眼睛坐着的样子,小山子又好笑又感动,其实想念“米囤”的心事何尝不需要对人诉说?小山子就把自己和密尔顿的往事一一告诉了郭茂福。
说完和“米囤”的往事,小山子嘱咐郭茂福,这事不要和别人讲,免得人笑话,还交代郭茂福,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个书包要带回鼓岭去,因为他相信密尔顿将来一定会到鼓岭寻找自己的。他还告诉郭茂福,他和密尔顿两个结拜兄弟在榕树下曾经有过的约定。
小山子还交代郭茂福,万一自己遇到不幸,郭茂福一定要争取修完铁路回鼓岭去,有朝一日遇见回鼓岭的密尔顿,就把加拿大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密尔顿,他当哥哥的一天也没忘记“米囤”弟弟,他是为信守榕树下一别的承诺到加拿大来的。为让密尔顿相信,郭茂福可拿这个书包当作见证。
郭茂福连连点头,他像听传奇天书似的听完了小山子和“米囤”的故事,对小山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许小山子说什么万一不幸的话,能耐如小山子,会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呢?
十分不幸,万不情愿发生的事情竟被小山子言中。
那天下午,小山子在指挥铺轨机铺轨,郭茂福带领一帮人给铺好的铁轨上道钉,再用铁镐夯实路基下的碎石。施工现场是一个略有坡度的路段,铺轨机由低往高处铺轨。一排新轨刚刚落下,牵引车突然熄火,由于路面下斜,笨重的铺轨机慢慢向后倒去。开牵引车的司机发现溜坡,赶紧踩踏刹车,刹车却不管用了,慌乱之中想用牵引车带住铺轨机,不料牵引车又熄火了,司机点火怎么也点不着。他使劲踩刹车无效,很明显刹车失灵了。牵引车没有丝毫停住的迹象,连带着沉重的铺轨机继续向后倒去,沉缓却不可阻止。后面上百米处就是郭茂福带的一帮紧道钉、夯路石的华工,大家丝毫没有注意到不可阻挡的倒退过来的铺轨机。
万分危急时刻,只见指挥铺轨机的小山子飞身向后面离得最近的七八个人跑去,他闪电般把一个个正在专心施工的华工工友推翻在地,滚离路基。当他最后扑向郭茂福并将其推出路基的一瞬,铺轨机正从身后倒退而来,它那沉重而突钝的机身不偏不斜把小山子的后背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小山子机敏地顺势倒地意欲往路基外滚离,可衣摆被铺轨机某个突出的尖角挂了一下,小山子的左腿还在轨上,不等他做出第二个动作,沉重的铺轨机已碾压过来。
整个过程只在一分钟以内发生和结束,当小山子的左腿被冰冷无情的铺轨机压过,郭茂福和众工友都还翻倒在地上,完全没反应过来,大家先是惊呆了,接着一阵惊呼,一拥而上把小山子团团围住。小山子的裤脚管还没被牵引车和铺轨机的钢铁巨轮完全切断,但裤脚管里面的左腿已不成形了,血流如注,工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起,四个人扛着,拼命往工头的休息室跑。
工头也已闻讯出来,马上调工地医护人员先行包扎。等他们把小山子的裤脚剪开,才发现动脉连同整条腿被巨轮切断。医护人员用纱带一层层紧扎后还是鲜血涌出,小山子脸色灰白,已经完全昏迷。工段的工作整个停顿下来,数以千计的华工包围着工头,要求他立即叫车送小山子到就近的医院。工头先是推诿,看大家都停工不干,知道扛不过,也怕上司怪罪,才急忙要车把小山子送往就近的医院。
浓云低回,汽车在土路上疾驰,一只觅食的乌鸦受到惊吓哀嚎着飞去,未等汽车赶到医院,小山子已经咽气了。
万里之外的福州鼓岭那天一整天浓云密布,老天爷像一个没法摆脱悲伤的女人在哭泣,乱纷纷地下了一整天雨。青石坡上的郭大山哪里也没有去,看着门外如麻的雨丝和浓黑的乌云,在家闷坐了一天,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加拿大西部铁路工程管理方在工段所有华工强烈要求之下,没有也不敢把小山子的遗体就地往冻土里掩埋了事。以前因伤病离世的工友大都是那样处理的,可小山子是在铺轨机出了故障,在自己完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为救工友而舍身蒙难的,不妥善处理小山子的后事,全工段的华工都不能答应。
铁路管理方自知责任难卸,也愧对一次次把工段的危难视作己忧倾力排解,直至这一次拿生命解难的小山子。他的所为让这些只为逐利的商人们目瞪口呆,他们无条件地满足工段所有华工的一致要求,火化义士小山子,并承诺将来委托回国的华工工友把小山子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并提供所需资费。
小山子的遗体火化后,工段上史无前例地休了一个小时的工,搭了简易灵堂,挂了小山子的画像,画像两边是巨幅挽联:
为修铁路鼓岭来加义填沧海。
赴死弟兄弱冠升天气壮河山。
上千华工个个臂缠黑布,胸带白花,一起开了追悼会,会场肃穆庄严,有代表沉痛致悼词,历数鼓岭郭小山在修路中做过的所有善举。苍天无眼,英雄一去竟成永诀,众人的热泪终唤不回义士郭小山的英灵。
五内俱焚的郭茂福把小山子的骨灰和他最珍贵的那个书包收藏好,期待着终有一日能活着回去,把恩人的骨灰带回家乡,带回鼓岭安葬;还有他说的那个美国弟弟,将来是不是会像小山子确信的那样找到鼓岭去,郭茂福没有把握,但小山子交代的书包那是一定要视同生命一样爱护好的。
小山子罹难那天是1918年4月30日,星期二。
星期二下午,照例是安德森练毛笔书法的日子,午休起来,他坐在宽大的书房里,在丈余写字桌上铺开宣纸,端详着三幅从鼓岭带回的松、竹、梅“岁寒三友”套色国画,准备题诗练笔。安德森从中国回来以后,美国宗教事务当局已批准他退休,当年他已经六十七岁的年纪了,为了美国的利益,他在外效力多年,义和拳起义时,他也算九死一生。大难不死,还得了一个他最宠爱的儿子,沿用中国的说法,这叫“必有后福”,他觉着自己也该颐养天年,享享福了。
安德森练中国唐代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有年月了,他特别欣赏爱慕那柔中有刚的笔风,以为中国书法楷书之极致非“玄秘塔碑”莫属。吟诗作赋也是他之所好,对于中国唐诗宋词遵循的对仗平仄,他虽尚未吃透,可模仿出来的文言诗水准并不算低,不仅不低,应该还颇有些韵味。
松、竹、梅诗的腹稿,他已酝酿多日,此时,他运足了气,正欲下笔。
那天密尔顿整个下午都感觉心跳莫名地恐慌急促,透不过气来。下午两节课毕,正是打篮球的时候,往常密尔顿总是活跃于场上,那天却一反常态,他背起书包,骑上留在学校久也未骑的自行车,提前离开了学校。他头上出汗,浑身发冷,勉强一圈圈踩着脚踏板,可双手却哆嗦得越来越握不住车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他已无力骑行,只能勉强推着车拖着双腿前行。
安德森·嘎登勒夫妇五个大些的孩子住在爷爷、奶奶那边,过去的十余年里,和父母相聚不多。几个大的孩子都找到工作离开加州了,夫妻俩平日里最疼爱老幺密尔顿。下午芭芭拉照例在前院的花园地里洒水,整苗,上肥,这些活动都是形式,等着小儿子回家才是正题。
今天时候未到,儿子怎么提前回家了?芭芭拉有些纳闷。看密尔顿推着自行车拖着双脚走近,不对呀,满脸通红,眼睛也无神地眯着,再看仔细,腿和手都在发抖,芭芭拉吓得赶紧去扶儿子。
当芭芭拉紧走几步靠近密尔顿后,只听见儿子正在说着胡话:“我看见山子了,我看见山子了……”芭芭拉吓了一大跳,再一摸儿子的前额,火烫火烫,芭芭拉惊恐不安地大呼了一嗓子:“安德森,快出来!”
密尔顿也发狂般喊了一声:“山子哥哥……”竟人事不省,一头栽倒在芭芭拉怀里。
书房里的安德森刚在宣纸上写上:“戎装裹甲冠青葱,朝舞丽日夕弄虹,摆开鼓岭长蛇……”忽被门外传来的高喊声惊吓着,手中毛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宣纸上,纸上迅速洇染出一团墨迹……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郭茂福把小山子的骨灰袋郑重地放进一个小木盒,又用白布把木盒包严实了,再拿针线缝好,咬破自己的手指头,用鲜血写上“恩人郭小山”几个血字,放在了自己睡觉的地铺头。每晚他都要跪着拜拜小山子才躺下,抚摸着小山子的骨灰盒入眠。
加拿大南北铁路网贯通,很多死难华工如奠基的黄土,埋在了铁路两边。还有大部分活着的华工,没有足够的盘缠从万里之遥的北美跨越太平洋回国,而不得不滞留下来,去向五行八作,他们自谋生路,多在加拿大从事各种苦力工作。有说这是加拿大当局故意所为,有意阻挠华工回国,因为加拿大需要干苦力的人。这次华工滞留加拿大,造成了加拿大近代史上第一代华人大移民。
只有极少数的华工,苦扒苦做省吃俭用,最后凑够了船资,有幸从铁路资方获得一张返程的船票,再次忍受太平洋的惊涛骇浪,辗转万里归来。
郭茂福是万分有幸中的一个,加拿大铁路资方说过要把舍身救人的小山子的骨灰运回中国安葬,此时还未履行完前诺,而小山子的骨灰一直是由郭茂福保管的,南北铁路资方不得不安排他坐船回国。
郭茂福挤在回国的货船舱里,挤在一群大难不死、万幸回国的华工中间,不见了从国内出来时小山子的处处关照,来时小山子嘱咐他的“多吃一点,多喝点水”言犹在耳。郭茂福流着眼泪拿出小山子的那个洋书包,睹物思人……回去该如何面对小山子的父母,郭茂福不敢往下想,他整日流泪,怀抱着小山子的骨灰盒,心里揪得紧紧的。
一个多月以后,在鼓岭的一个荒坡上,在梆子爷爷的坟茔旁,郭茂福,还有郭大山,把小山子的骨灰掩埋了。郭大山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那样懊悔,明知道凶多吉少,当初却没听山子娘的,没有横竖阻拦孩子,他实在不明白,老实人为什么一辈子总为老实付出代价,甚至付出生命。
郭大山并不知道小山子曾经给密尔顿写过信,小山子赴加拿大后的头一年里,他接到好些美国来信,都小心收藏好等小山子回来,现在小山子回来了,信也该交给儿子了。郭大山把密尔顿后面的来信在小山子坟前点了把火全部焚烧了,以安慰小山子的灵魂。他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了,没想过也不会把小山子不在人世的消息告诉太平洋那边的密尔顿。
小山子的骨灰掩埋完毕后,郭茂福坚持不让郭大山再动手,他一人给小山子培了坟包,还在两边各栽了一株松树苗,最后给小山子竖了一块石碑。郭茂福原本是石匠,他在石碑上端正凿刻:
救命恩人郭小山之墓。
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卒于民国七年。
郭茂福久久不肯离去,经郭大山再三催促,他又给小山子行三拜九叩大礼,才洒泪而别。他想过把小山子交代的书包给郭大山夫妇,这是小山子唯一的纪念物,可转念一想不妥,小山子拜托的是自己,何况事关小山子的美国弟弟,还是应该自己负责到底,就把书包妥为保存了。
此后每逢过年、清明、端午、中秋,还有小山子的忌日,郭茂福都携浆带果来给小山子祭扫,陪小山子坐上一阵,那个书包也每每带过来放在坟前,以示他不会忘记恩人的嘱托。
祭奠完小山子,茂福每次都去到郭大山家,给恩人的父母把该做的家事都做一做,陪小山子的父母说说话。
密尔顿周二病倒后迷迷糊糊高烧了两天,这天睁开眼睛时母亲芭芭拉正坐在床边抚摸他的头。他觉得虽然自己意识清醒了,可心里很空落,人也很虚。
“我的宝贝,你可醒了,这次究竟是怎么了呀?你可把妈咪吓坏了!”芭芭拉说。
“妈咪,我怎么会看见山子哥哥死了呀?他浑身都是鲜血,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你说他会死吗?”密尔顿什么都不顾及,开口就说这个。
密尔顿的发问让芭芭拉吃惊不小,也觉得恐惧,任何基督教徒都是不可以这样说,甚至不可以这样想的。她觉得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想小山子想得走火入魔了,她不明白这个小儿子为何如此重情念旧,回到加州已经七年,密尔顿居然还沉醉于鼓岭,还朝思暮想着小山子。芭芭拉觉得不可思议,她怀疑一个普通的中国孩子值得自己的儿子如此怀念吗。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想个办法,让孩子从这种摆脱不掉的魔念中走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那怎么会呢?”芭芭拉说,“他一定好好的,他是时间长了,把你忘记了。你说的那些都是你自己空想的,都是不存在的。”芭芭拉安慰着儿子。
“山子不会忘记我的,绝不会的……”密尔顿不是对着芭芭拉说,他是在对着天说。
又是一年。看着儿子还在忧郁之中,芭芭拉苦思冥想,有了一个主意,她觉着密尔顿十八九岁了,该有个女朋友了。正好有一个新受洗的医生教友,他们的女儿上十一年级,说不定还和密尔顿是一个学校的呢,芭芭拉于是邀请这家人来做客。
到了礼拜天,和密尔顿共进早餐的时候,芭芭拉告诉他家里有客人要来,尤其是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客。她介绍了一大通那个姑娘的优点,千叮咛万嘱咐,要宝贝儿子一定好好陪伴小客人。
可当客人来时,密尔顿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推说头疼,其实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写信。这回他直接给小山子的父亲写信,他要向郭大山叔叔问个明白,小山子究竟怎么了。密尔顿随信寄去一个写好英语地址的信封,是供大山叔叔回复他用的。
芭芭拉真不知道该如何帮儿子,只能摇头叹气。事后她和丈夫安德森讨论这件事,说她自己感到非常后悔,在中国这么多年,他们夫妇深爱中国文化,虽然从中学习收获了很多,也收藏了大量很古老很珍贵的文物,给他们嘎登勒家族增添了古老中国文化的神秘又灿烂的光华,可那里的人却掳去了他们最疼爱的孩子的心,掳去了儿子的魂。密尔顿自从鼓岭回到加州后这种魂不守舍,使得他们嘎登勒家庭趣味全无。
安德森较之芭芭拉更为冷静,不像芭芭拉那么忧心,只是劝慰芭芭拉说儿子还需要多点时间。
隔了很长一段日子,密尔顿终于收到一封中国鼓岭的来信,是郭大山考虑再三后寄给密尔顿的。信上说,小山子为了有机会和他团聚,自动报名前往加拿大的华工团,去修筑加拿大南北贯通铁路,说是离美国很近,便于找机会和密尔顿相见,自从几年前小山子离家,鼓岭家里也没收到任何小山子的消息,可能修铁路寄信不方便,要密尔顿不必太过惦记,并向他父母亲问好。
密尔顿收到这封信,实在是又惊又喜,心中燃起无限希望,真没想到他的山子哥哥原来到了加拿大,和他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加拿大那么大,山子哥哥在何处呢?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呢?这些谜团依然困扰着密尔顿,他要把这个宝贵的信息深深隐藏心底,不让父母知晓,以免将来阻拦他的行动。他一定要自己去解开谜团,去寻找他须臾不能忘怀的守护神,向他倾诉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年的进步,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密尔顿了,他是学校的骄子,是田径好手,是摔跤冠军。
其时,小山子的骨灰已经埋在鼓岭的一处山坡上,就在梆子爷爷的坟茔旁边。郭大山之所以这样回复密尔顿,他是想,做父亲的心已经在流血,再不要伤这个美国儿子的心。
却不知,他此举引出多少千回百转的故事。
正是:弟兄隔洋难隔意,为践一诺敢流离。
大义救友兄已去,魂归鼓岭仍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