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悠闲的人,最敏感于时光流景的些微变化。
宋朝士大夫的生活是闲雅而愉快的。晏殊的相府中就时常洋溢着这样一种曼妙的诗意,一种淡雅散逸的情致。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袍袖轻卷,他端起了精致讲究的酒樽,一边歌儿舞女们的弦歌就慢慢地奏响起来。这熟悉的弦歌之声,这依稀相似的饮宴氛围和散淡心境,让他似乎心有所动。这一刻,时间仿佛轻轻闪回了一下,让他想起了去年今日,此时此刻,也是这清歌醇酒,也是这般悠闲散淡,就连那亭台池阁也都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生命似乎是一种缓慢的、不变的轮回。只是,他看到了慢慢西沉的、光芒渐渐隐没于远处的山林的夕阳。那金红色的余晖仿佛在提醒他,时候不早了。尽管他感到时间几乎周而复始,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实际上时光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只是从心底涌出了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
一阵风来,落花在空中悠悠划过优美的弧线,片片飘坠曳地。那些曾经灿烂过一季的青春生命,都不可遏止地慢慢在消逝。看上去那么令人惆怅而无奈。而那些归来的燕子在头顶一声啁啾,让人感到依稀是旧时相识,心头开始涌动着某种苍凉的暖意。
是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切依旧的表象下,又分明感觉到有些已经起了难以逆转的变化。这便是悠悠流逝的岁月。这似曾相识的归燕,难道还是去年离巢的那双燕子吗?
一种适意的微醺,连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念,某些淡淡的惆怅,萦绕在他怀中。在花间小径上,他独自徘徊,黄昏的风轻轻拂动着袍袖和襟带,花的香气在暮色中慢慢弥散。
晏殊的身影在花丛和斜阳的暮色光线中浮动,那身影有着某种无法抹去的哀愁,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
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为“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自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晏殊少年成名,仕途顺遂,一生富贵显达,沉醉于歌舞饮宴、花月美人的生活。他的词音韵和谐,婉丽流畅,有如珠圆玉润。“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就十分工整,意韵天成,堪称绝唱。一向讲究遣词造句的晏殊本人也非常喜欢这两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个世界终究是会变化的,也总会有所不变。无可奈何的变幻无常中,却又有某些似曾相识的恒定,不会因这种变化而一片虚无。只是这种恒定也不再是原封不动的那种恒定,只是让人看来有些“似曾相识”罢了。
最终,我们体味到的是蕴含其间的人类永恒而无可奈何的命运悲感,是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的深广意念,是对生命存在终极意义的某种追问和体悟。
年少时,我曾经很喜欢那种调子像阳光一样明朗清澈的诗词,喜欢那种晨露般清新而明亮的语句,喜欢那种自然朴素的风格。晏殊笔下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调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晏殊《破阵子》
词中写的是清明时节的一个片段。春日里,采桑女的心境也这般轻快,燕子飞、梨花落、碧苔生、黄鹂叫、柳絮轻,少女的欢笑荡漾在清明时节的天际,一幅充满生机活力的明净画面与情韵。那些来自宋朝民间的少女在采桑路上相逢了。她们一边玩着斗草的游戏,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我说呢,昨天夜里刚刚做了个好梦,肯定今天有好事发生。可巧,原来是我斗草赢了!呵呵呵呵。”最后的“笑从双脸生”一句如同电影里的脸部特写,以一张巧笑盈盈的脸儿收束全篇,意犹未尽,令人难忘。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正像当下一句流行语:“指缝太宽,时光太细。”岁月就是那指间流沙,不知不觉就消失殆尽。其实人的一生,就像一场春梦那样短促、匆忙。人们常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这两句简洁而隽永,写出了古今同慨的人生至理。细细读来,似乎能看见晏元献公在花团锦簇、觥筹交错中,蓦然垂首一叹。就在这短短的人世光阴里,那些悲欢离合还常常让人黯然销魂。
接下来便是一句“酒筵歌席莫辞频”。是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还是端起杯中酒吧,让我们一饮而尽。听歌、看舞,尽兴而已。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登高怀远时,那满目山河不禁会深深触动人的离愁别绪。而暮春时节的阴晴风雨、满地落花,更让人伤感。时光仿佛都悬浮在手中这杯酒里,一点一点地流动。几缕花香袅绕心底,寻找着安静的角落,细细品味那些悠远的记忆。尘封的记忆反复缠绕,飘忽的心缓缓沉淀。耳边只有幽幽的琴弦,淡淡的忧伤。
他看看身边正在歌舞的女孩子,目光忽然充满了怜爱:“不如怜取眼前人。”女孩子脸儿微微一红,掩面而退。
晏殊却呵呵一笑,朝那满座宾客再次举杯:“来来来,再饮一盏,不醉不归!”
事实上,“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两句常常引起人们很多的联想和感慨。很多时候,人们追求更高生活目标的同时,往往会忽略眼前的幸福。事实上,眼前的幸福、身边的爱情可能是最应当珍惜的。
据说,时任京城开封府尹的晏殊,曾经收纳一位侍女为妾,极为宠爱,其夫人对此甚为不满。晏殊却经常在词人张先来访之际,令侍女吟唱张先的小词。一次,张先来到晏府,没有见到这位侍女。一打听,才知晏夫人不喜欢她,已经被逐出家门了。晏殊为此郁郁寡欢。张先大为感叹,作了一首《碧牡丹》,命歌女边舞边唱:
步帐摇红绮。
晓月堕,沉烟砌。
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
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
芭蕉寒,雨声碎。
镜华翳。
闲照孤鸾戏。
思量去时容易。
钿盒瑶钗,至今冷落轻弃。
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
几重山,几重水?
这首词委婉凄迷,哀怨缠绵,晏殊也被感动了。尤其听到“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时,终于忍不住感慨道:“唉,人生在世,应该及时行乐,何必苦了自己!”立刻取钱赎回了那个侍女。晏夫人见状也不再过问。
我们从这个故事里也许能够理解,晏殊为什么能写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的句子了。
晏殊的词多半是在饮宴后的遣兴之作,随性而适情。故而晏殊笔下的文字精致而唯美,性情闲逸而恬淡。不偏激,不悲观,闲愁有一点,惆怅有一点,快乐有一点,士大夫的君子之风徐徐而来,沁人心脾。同时,文字间不炫金耀银,不卖弄,不俗气,还有一些闲散高逸的“富贵气”。据说晏殊“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羶,每读韦应物诗,爱之曰:‘全没些脂腻气。’”
所谓“富贵气”,晏殊还自有一番见解。词的产生似乎和“诗穷而后工”或“悲愤出诗人”的传统观点相左。词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娇柔受宠的富贵儿,出入于豪门贵宴之上、秦楼楚馆之间。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元献虽然出身贫苦,但写的文章有富贵气,这是天然形成的,后天是学不来的。他曾经读过李庆孙《富贵曲》,见其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不禁摇头评论说:“这是个乞儿相,没有经历过富贵。”而他每吟咏富贵,不说金玉锦绣,只说气象。像“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无一句金玉锦绣之言,而富贵优裕的生活却自然流露。他也以此自诩说:“穷人家有这样的景致吗?”
晏殊是北宋承平时期的一位太平宰相。他少年得志,十四岁时就以神童被推荐入朝,备受当时的皇帝真宗的赏识,赐予进士出身,任职秘书省正字,后来又以非凡的才华日益受到皇上重视,职位屡屡升迁。晏殊在真宗和仁宋两朝,长期身处高位,欧阳修评价他是“富贵优游五十年”,又性“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叶梦得《避暑录话》语)。晏殊的身份地位和个性气质,使他笔下的文字自有一种温润秀洁、风流蕴藉的气度。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晏殊《踏莎行》
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词中这样的画面,体验过类似的情境。
微风吹过,小径两旁野花凋残,残红稀疏,郊野外却是满眼盈盈绿意,芳草萋萋。高台旁绿树繁茂成荫,一片幽深,若隐若现。可是春风却不解人意,偏偏让那杨花飞絮犹如蒙蒙烟雨扑面而来。
春天已经渐渐消逝,夏天正悄悄来临。茂密翠叶里已可藏莺,啁啾鸣叫的燕子被朱帘隔在外面。一个“藏”字,一个“隔”字,使夏日里的空间分成了两个世界。室内香炉中烟雾缭绕,恰似那游丝般向上盘旋。酒入愁肠,一觉睡醒,日暮的阳光已经斜照在深深的庭院。
一句“炉香静逐游丝转”让人顿感夏日午后的幽情无限。在静静的房间里,炉香袅袅上升,和飘荡的游丝纠缠着,缭绕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逐”上着一“静”字,境界顿出。那袅袅炉香和飘荡的游丝,在观者内心抽出的是千丝万缕的愁绪。
午间小酌,酒醉酣睡,一觉醒来,一线线斜阳落晖正透过树荫密叶,照着深深的朱门院落。真是夏日悠悠午梦长啊!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酒醒梦回时,内心的清愁正与射进深院的一抹残阳相映。真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好深刻的孤独!这样的文字让人内心沉静而闲适,仿佛一个人在往事中流连漫步。念远,或者伤春,眼见得繁华落尽,斜阳残照着旧时庭院,内心执著着那一份清澈如水的怀念,怀想那些遥远的年少往事,那一份淡淡的岁月惆怅。
斜阳里,回首旧日时光,尘埃里静静地等待花开,一切都是无法言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