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这首词很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开篇一问,让人顿感进入了一个幽深静谧的古老庭院里。有前院、正院、后院,有雕梁画栋的厅堂,有重重叠叠的阁楼,还有一层层遮住阳光的帘幕,有飘满白絮的杨柳。
这里,让人想起故宫紫禁城,想起山西平遥的乔家大院,想起《红楼梦》《家》《春》《秋》那些小说里古典的深深庭院。这种“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景象,让人感到一种与世隔绝、阴森而幽闭的氛围。这种氛围令中国人是如此熟悉、却又令人心头压抑。一个“堆”字和“帘幕无重数”寥寥数字,写出了庭院的无比幽深。那么,在杨柳茂密堆积如烟,如同重重帘幕的空旷大院子里,有哪些人呢?
这开头三句,其实暗含了中国古代无数深闺女子的生活环境与精神状态。无论是豪门贵妇,还是王府千金、富家小姐,她们也许生活上衣食无忧,甚至是锦衣玉食,但精神上却始终走不出这空旷寂寞的深深庭院。她们在深深庭院中寂寞而空虚地生活着。
她们或是慵懒地对镜梳妆,或是颦眉倚阑望远,或是在花前落泪,在月下徘徊。这些寂寞中的青春红颜啊,像开在幽暗处的花朵,静静地绽放青春的生命,又在时光的尽头无语地凋落。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空空庭院里,只有一个孤独惆怅的女子。而她所心仪的男子却骑着雕鞍骏马,到处寻欢作乐去了。而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等待。这些深闺女子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爱情,她生命中所有欢乐的赐予者就是那个曾经深爱如今却已远离的男子。
清浅流年里,他是她生命里的那份暖。于是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呼吸的气息,想念他的身影。就在那些刻满相思的日子里,送走了流年。又是雨横风狂的暮春三月,树梢残红零落。女子在黄昏闭门不出。她感到了时光脚步走得是如此匆匆,留春不住,空自无奈。看着那些被风雨摧残的残红败絮,她不禁悲从中来,泪眼盈盈。满腹的愁苦、伤痛无处倾诉,想问一问那些飘飞的花儿: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苦?花儿缄默不语,纷纷飞过那空荡荡的秋千去,消失在烟雨中。
花儿花儿满天飞,只是如你眼中的一滴泪!那远方的少年,你可曾听到花儿在风中哭泣的声音:
花开的时候最珍贵,花落了就枯萎。
错过了花期花怪谁,花需要人安慰。
一生要哭多少回,才能不流泪。
一生要留多少泪,才能不心碎。
我眼角眉梢的憔悴,没有人看得会。
当初的誓言太完美,像落花满天飞。
冷冷的夜里北风吹,找不到人安慰。
当初的誓言太完美,让相思化成灰……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出身于贫寒之家,四岁丧父。年少时聪颖过人,过目不忘。家贫无法上学,母亲就用河边的芦荻做笔,在沙地上教他写字。一时“画荻教子”传为佳话。欧阳修没有辜负母亲的苦心,二十多岁就进士及第,成为北宋的文坛领袖、朝廷重臣。然而,因种种缘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志存高远的士大夫屡遭贬谪,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空余惆怅和伤痛。那种孤独、伤感与词中表达的神韵颇为相合。所以,像欧阳修这样的读书士人写出这样的文字也不足为奇。
不过,被视为士人楷模的欧阳修年轻时是一位性情洒脱、风流倜傥的才子。他在任河南推官时,曾经和一位歌女很亲密。当时很多同僚和友人都曾相劝,包括时任西京留守的上司钱惟演都来劝阻,欧阳修却不以为然,我行我素。一次,钱惟演府中后园举行宴会,大家都到齐了。欧阳修却姗姗来迟,一起前来的还有一名歌女。按宋时的规矩,官员与歌女逢场作戏是可以的,但不能发生亲密关系。欧阳修却和那歌女卿卿我我,十分亲热。钱惟演有些恼意,便故意问那名女子:“怎么来得这么迟啊?”那歌女回答说:“中午在凉堂睡觉的时候,把金钗弄丢了,找了许久没找到,所以来迟了。”这个理由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令在座的人们不禁莞尔一笑。
钱惟演忍住笑,继续威逼姑娘:“都说欧阳推官文采好,你要是能让他就此事填新词一首,我就不惩罚你,还赔你一支金钗。”于是,那歌女的目光便转向了欧阳修。欧阳修当即吟出一首《临江仙》,赢得满坐称赞。于是钱惟演就让那歌女给客人斟酒唱歌,还下令公库给她一支金钗。
这首《临江仙》就是: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这首词写夏日雨中景致,很是清新优美。柳林外传来轻轻的雷声,旋即池塘上雨打荷叶发出细碎声响。雨歇后,小楼两角挂着半截彩虹。倚着阑干的地方,等待明月升起。燕子飞来,好似要窥视画栋内的隐秘,而玉钩上的窗帘已经垂下来了。平整的竹席上凉意爽然。两只水晶枕头旁边挨着一枚金钗。
最后两句“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氛围颇是亲密暧昧。可见,饱读诗书、儒雅刚直的欧阳修也有着婉丽的情思,有博红颜一笑的风雅幽默。他还在《醉蓬莱》里描述了一双情侣由相悦、相恋、幽会、坠入爱河的全过程: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
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
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
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
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
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
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欧阳修《醉蓬莱》
词中写了一对年轻男女私会时的情景。那位佳人生得“羞容敛翠”“素腰袅娜”,和年轻男子相约在“红药阑边”幽会。幽会时,那女孩子十分“娇羞”,“语声低颤”,问那男子:“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约会吗?”可见她内心有几分紧张。随后,她“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理理身上罗裙,悄悄地瞧一瞧那位情郎,又略带不安地走一走、坐一坐。写出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内心的不安、新奇和某种渴望。
当那男子一时情热,欲与她更亲密些时,少女却说出了顾虑:“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是啊,弄得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回去后能不惹得母亲猜疑盘问?她很明事理似的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嗯,我先回去吧,你呢也不要这么埋怨。我家里还有些针线活儿没做完,娘会见怪的。最后她又扔给那小伙子一个希望:“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咱们等到夜半三更的时候,在庭院花影下面,你再来找我吧。”
幽会情形写得绘声绘色,一波三折。女孩子既羞涩又向往、既担心母亲发现又宽慰对方少安毋躁的口吻和心理写得尤其逼真传神。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欧阳修《南歌子》
女孩子的秀发梳成了凤凰髻,扎上金泥丝带,又插上龙纹玉梳。走到窗前,她轻轻挽起夫君的手臂,嫣然一笑,问道:“我的眉毛可画得浓淡合适啊?”她依偎在夫君怀中摆弄着描笔,刚刚试着学描刺绣的花样。也许是反复描花不成,也许是两人亲热缠绵太久,耽误了刺绣的工夫,忽而有点羞涩地娇笑着地问:“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啊?”这柔情浅笑,如娇如痴,传神传情,耐人寻味。“双鸳鸯字、怎生书?”这句问话含义颇深,甚至带有只有他俩自己心里才明白的含义。那种永结同心、情同鸳鸯的美好心愿深蕴其间,含而不露。正所谓“发乎情,止乎礼”。
每一次读这阕词都不由怦然心动。窗下笑而相扶,纤手描花,两相对望中描画出的是怎样淡而难忘的一段情事?平淡相守中,自有一种两情相悦、历久弥新的恩爱与幸福。走过数百年岁月,再独立的现代女性一旦卸下了坚强的面具铠甲,回到空荡寂寞的居室独卧,也无非渴望的是深夜里的那一弯暖抱,清晨梳妆时有那心仪的男子是在一旁静静欣赏,伤痛时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坚实肩膀,行走时有那永远能遮风挡雨的身躯。
可是,这样的珍惜和呵护真的不容易得到。毕竟,“鸳鸯”两个字很久没有人愿意认真写了。
不过,欧阳修最动人的词作还是写离别相思的女子: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踏莎行》
馆舍庭院里的梅花已经日渐凋残,溪桥边纤柔的柳枝已经萌生了细细的浅绿嫩芽。暖风拂面,送来阵阵草香。暖风像女子的双手细腻而温暖,轻轻摇动着行人的马上辔头。两人执手话别。行人越走越远,而离愁也越来越浓。它像春水那样无穷无尽,延绵不断。
行人已经远去。目送良人越走越远,不知两人何日才可重逢。楼中的佳人柔肠寸断,泪水盈盈。她提着裙裾匆忙地登上附近的高楼远眺,但望而不见,所见只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平原。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绵绵无绝的春草原野,原野尽处是隐隐青山。春江远处只是连绵不绝的春山,仿佛是有意隔绝爱与思念。而这时的你,更在遥远的青山之外,渺不可寻!
一句“楼高莫近危阑倚”,是行人在心里对泪眼盈盈的闺中人深情的体贴和嘱咐,也是深闺女子的内心挣扎。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两句令人浮想联翩,神驰天外。让人想起范仲淹那几句:“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春山已在视线的终极,而行人却还在春山以外,即不在视线之内,什么也看不见。层层递进,远而更远,大而更大。相思之情越过平芜,越过春山,远及春山之外,绵绵千里;情覆盖大地,覆盖群山,大及春山外,广袤无垠。
这里,人的抽象思念和情感被量化了,有了可以看得见感触到的长度和空间。它们是如此深广,如此绵长。
曾经年少的我们,可能都曾有过这样单纯深挚的情感。
那个站在高台不肯离去的佳人,也许就像当年那个紧抓着爱情不放的她,那样的深挚,那样的执著。如今她也走过了风花雪月的年少,穿越了无数岁月纷纭覆盖的红尘深处。如今遥隔苍茫的时空距离,我们都只是个局外人,观看一个宋代古典爱情的生长与演变,如同回望曾经年轻过的自己。没有了青春的热泪,心头却依然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