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可可”是指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
自入春以来,女子眼中的柳绿桃红看起来都令人心生愁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春天来了,阳光明媚,桃红柳绿,阳光已照上树梢,黄莺在杨柳枝条间穿梭飞翔。如此难得的美景良辰,而深闺中的女子却懒洋洋的,拥衾高卧,日形憔悴。她往日红润的面容憔悴了,细嫩润泽的肌肤消瘦了,乌黑浓密的秀发也蓬乱了,一天到晚懒得梳妆打扮。这样风和日丽的大好春天,为什么她会感到意兴懒散?为何春意盎然的景象在她眼中成了“惨绿愁红”?
无奈啊,只恨那薄情郎一去音信全无,连书信也不捎回一个。原来如此,情郎远走,闺中人感到了寂寞无聊。早知如此,悔当初没把他的马鞍紧紧锁住,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让他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给他些纸张笔墨,督促他终日苦读,温习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终日与他形影不离,谁也不抛弃不躲避谁,闲下来我手拈着针线,陪在他身边说说话,与他相依相伴。就这样,我们一起过着静谧、温馨的生活。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寂寞中虚度青春年华。
世人皆言烟花女子水性杨花,而在柳词中她们却是一群多情专情的女子,执着地追求爱情、自由与幸福。她们一旦爱上某个男子,就会付出真情甚至到痴情的地步。词中这位女子不见情郎的音信,竟无心梳妆打扮,就连那迷人春色在她眼里也是“惨绿愁红”,真可谓“良辰美景虚设”了。她还天真地以为锁住情人的马鞍,就可留住情人的心,然后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这种真实而细腻的心理活动,唯有心思细敏的柳永才能体验得出来。
是啊,走了很久的路,天涯归来的柳永终于倦了。天空很蓝,风很轻盈,阳光下的伊人比阳光还灿烂。她当风穿针引线,他就坐在身旁什么也不做。和她一起,就这样垂垂老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偶尔,他拾起那枚掉落地上的针,笑着对女子说:“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她却低头一笑,脸上一抹晕红。春日的阳光在这时很是暖和,一种对人间日常生活的温馨感动顿然会充溢心间。
读柳永的词,眼前总会晃动着那江南迷离朦胧的烟雨,婀娜多姿的杨柳,风情万种的美丽少女,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耳畔会飘来那大宋王朝京城里梦幻般的哀婉弦歌,还有那些轻俏婉转的莺声燕语。
少年柳永出生书香门第、仕宦家庭,祖父、父亲及兄弟都是儒学名士。从小饱读诗书,为人风雅,更兼巧工辞章,才华非凡,人称“金鹅峰下一枝笔”。柳永第一次赶考时,人们纷纷看好他的才华和前程,可谓是呼声极高。不料,一到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京都,这位骨子里浪漫风流的年轻才子就被青楼歌馆吸引,流连于风月场里。最终,这位众人眼中的风流才子却惨遭落榜。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朝廷举行科举考试。柳永再度辞别故乡远赴京城赶考。才华横溢、心比天高的柳永又以为金榜题名犹如探囊取物,却万万料不到会在科举考场一败再败,再次名落孙山。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
柳永落第后写下了这首《鹤冲天》。词中这些牢骚话却因时人竞相吟诵传抄,竟传到了宫禁之中,让大宋的仁宗皇帝知道了。若干年后,柳永再次参加科举考试,并考取了进士,但是宋仁宗赵桢在发榜公布前特意将“柳三变”的名字抹去,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无奈中接过了仁宗皇帝的这道圣旨,自称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他流连秦楼楚馆,在花柳丛中沉溺。那些美丽歌女纤柔的指尖曾轻抚过柳永的额发,柔软的身体温暖过他的心。浅斟低唱里,他让失落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滑过脸庞,那红袖里纤纤素手会轻轻为他拭去。而柳永也在她们的温情抚慰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理安慰,也得到了创作灵感。歌女们和柳永的互动亲密融洽,组成了一个以浪子柳永为作词编导,一群歌儿舞女为演员、歌手的才子佳人组合,红透了大宋汴京的半边天。柳永曾自豪地说:“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
在柳永词中,出现过的歌女名字就有心娘、佳娘、虫娘、酥娘、秀香、英英、瑶卿等,如《木兰花》四首中即有: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婉转香茵云衫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西江月》中也有:“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描绘她们美貌身材的词句更是比比皆是:“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斗百花》),“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昼夜乐》),“天然嫩脸羞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尉迟杯》)等。而这种绮丽浮艳的生活场景在他的词作中经常出现:“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曲玉管》),“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戚氏》),“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古倾杯》)。可见,他是深深沉溺在“偎红倚翠”的生活之中了。茫然中,是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孩子走过来扶住了他的肩头,牵住了他的双手,慰藉他那一颗失落惆怅的心灵。
其中,虫娘最让柳永情动,他在《木兰花》第三首中是这样描绘意中人的: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
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虫娘的举止温润可亲,千娇百媚,每次翩翩起舞时总是炫出自己的美丽舞姿。她纤细优雅的玉指随着舒缓的歌板声慢舞,轻盈如飞的如莲舞步紧随那急促的画鼓声。她总是博得少年们的爱慕和喝彩,舞曲终了却还情意未了。虫娘心慕那台下“坐中少年”,故而“曲终情未尽”。如此这般绝妙女子,少年自然也是“顾盼”“消魂”于虫娘的美妙“风韵”,不时“争问”虫娘“家远近”。这“坐中少年”中间大概少不了柳永吧。这大概是柳永和虫娘初见时的情形。
与柳永同时代的词人杜安世一首《浪淘沙》也提到了虫虫:
帘外微风。云雨回踪。银釭尽冷锦帐中。
枕上深盟,年少心事,陡顿成空。
岭外白头翁。到没由逢。一床鸳被叠香红。
明月满庭花似绣,闷不见虫虫。
可见这虫虫确是有一番迷人的温婉风韵。柳永感到自己是第一眼就看上了虫娘,感觉虫娘最与自己情投意合。他应试不中,得到了虫娘的慰藉,决心下次科场夺魁后好好报答她: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
每追念、狂踪旧迹。
长只恁、愁闷朝夕。
凭谁去、花衢觅。
细说此中端的。
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况渐逢春色。
便是有、举场消息。
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这首《征部乐》就是柳永应试前为歌女虫娘所作。只是这时已昵称她为“虫虫”。柳永在词中絮絮叨叨地告诉虫虫,马上就有举场的消息了。一旦有幸高中进士,弄个一官半职的,他就和虫虫终生相守,再不分开了。“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其缠绵呢喃之状,颇有韩愈所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的情态。这里的“虫虫”即是《木兰花》其三中的“虫娘”,她和柳永感情最好,甚至一度情热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柳永还有一首《集贤宾》又写到了虫虫: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
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
诮恼损情悰。
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
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
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
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柳永眼里的虫虫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自然有比虫虫更为风流美貌的歌女,而具有雅态的却极为稀少。“雅态”是虫虫的特质,是说这虫虫姑娘温柔典雅,像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就是词中所称的“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源于品格和志趣的高雅,全然不像是风尘中的女子。柳永之所以爱慕虫虫正由于此。
在这首词里,柳永讲到了最令他心有所属的就是虫虫,甚至动了“争似和鸣偕老”“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的念头。想和她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虫娘换成昵称“虫虫”,隐示着柳永对虫娘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从与虫虫“偷期暗会,长是匆匆”来看,柳永困居京都,经济来源窘迫,因而与虫虫聚会只能是偷偷幽会,而且来去匆匆。因此他希望与虫虫过一种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正常夫妇生活。“敛翠”,翠指翠眉,敛眉乃忧愁之状;“啼红”,红即红泪,指女子伤心时落下的泪。虫虫匆匆相会时“敛翠啼红”,盼望柳永让她能过上正常生活。柳永就提出“眼前时、暂疏欢宴”,彼此疏远一些,劝慰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请相信他的盟誓,他将来要“作真个宅院”。只有到了那时,才能使他们的感情有始有终。
爱过方知情重。最终他和虫虫未能结成眷属。人海沉浮,总有太多的艰辛与无奈。
有人说,宋词是上天赠给多情女子最动听的情话。柳永的词尤其如此。
这位书香门第走出来的白面书生,满腹锦绣才气却屡屡落第,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于是决然掉头走向了歌楼舞馆,沉溺于衣香鬓影、醇酒妇人,流连于“倚红偎翠”“浅斟低唱”,自称“白衣卿相”。其实,不只是虫娘,而且大宋的那些美貌歌女纷纷为这位才子词人所倾倒:“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因为柳永理解她们的心,同情她们的遭遇。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甘草子》
这首《甘草子》就是一幅绝妙的仕女图。秋天的黄昏,暮雨洒在残荷枯叶上,跳珠四溅,有如粒粒珍珠。雨后的夜空升起月亮,鸳鸯水池里一片空寂冷清。在池边凭阑而望的女子感到了寂寞无聊。于是在那金笼边调教鹦鹉,让它学粉郎曾经说过的话。
柳永这首词很有花间派风格。细细品来,词中的相思表达真是委婉含蓄。明明是这女子念念不忘“粉郎”和他当初的“言语”,词里却写她调教鹦鹉学着念。而鹦鹉学舌声中益发让她心中凄然。粉郎不来相陪,倒是这个聒噪的鸟儿天天陪在身边。鹦鹉口中学那粉郎的言语,也许聊慰相思之苦。那些言语又是些什么话儿呢?想必是最让她动心的那些最可心、最让人心热的话儿吧。
可见,柳永写这些女子情思十分细微传神。
对于不幸的歌女之死,柳永也会写词相悼: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
有天然、蕙质兰心。
美韶容、何啻值千金。
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
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
闭香闺、永弃鸳衾。
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
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比喻光阴易过,青春易逝;用“蕙质兰心”形容歌女的优雅气质;用“美韶容、何啻值千金”说歌女美貌;用“翠弱红衰,缠绵香体”写歌女被病魔缠扰;用“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是说药石治疗无效。
“中路委瓶簪”一句暗喻歌女生命的夭折。“中路”,半路。“委瓶簪”,隐喻去世。《诚斋杂记》载:“吴淑妃展兴碛面,玉簪坠地而折,已而夫亡。父欲嫁之。誓日:‘玉簪重合则嫁。’后见杨子冶诗。心动,启奁视之,则簪已合矣,乃嫁之。”这里反用此典,意思是神仙丹药也难以救治,因为在半途已经亡故了。
“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二句: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传说为典,写歌女撒手一去,纵然是有神通的方士也难招回她的娇魂媚魄。“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巫峰十二”即巫山十二峰。这里是说歌女之死犹如神女一去再无消息。这首词写出了对佳人香消玉殒的伤感与惋惜。
柳永的这些词里有一种市井特有的人间烟火气,有着温暖与关怀的明亮底色,以及特有的人性温度与热力。那些关切和同情在柳词中一如井水般清明澄澈,汩汩流淌,一路而来,沁人心脾。
就这样,柳永以一支风流词笔成为大宋年间最走红的词坛巨星。人称:“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宋朝的一个月夜里,白衣书生柳永醉意蒙眬,斜卧在一条小舟上。江天苍茫,月色如霜,耳畔只听见船家的桨声欸乃,这书生却沉醉在一场甜蜜而忧伤的长梦里,离别时恋人的泪迹与吻痕犹在。而那佳人的倩影和笑窝又出现在他的梦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澈的笑声在波光桨影叠闪梦回。一阵清寒夜风吹过?眼前却只剩有空茫月色,苍凉的草树山影。身处陌生的风景里,小舟在蜿蜒的河道上穿行。清晓的风吹来了远方田野与河流那种湿润的芬芳,一轮凄凉的残月垂至天际。
故都的蝉声呢?暮色中的长亭呢?还有伊人无语凝噎的深情呢?都远去了,恍同隔世。唯有两岸的杨柳枝条在清风中摇曳着忧伤的气息。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柳永茫然不知归途。许浑《谢亭送别》有云:“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那种失落和迷茫庶几近之。
这首词中那位与柳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女子是谁呢?据说柳永宦游江浙时,江州有个当红歌女谢玉英平生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时任余杭县令,途经江州在歌楼舞馆里结识了才艺俱佳、美貌温柔的谢玉英。在她的闺房里,柳永见到书案上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笔抄录的。柳永见了十分感动,与谢娘的一番晤谈也是十分投机,于是心底认定她是个红颜知己。激动之下,便握了她的纤纤素手表白了自己的一番爱意。谢娘也深为所动,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临别时,柳永与谢娘依依不舍,两情缱绻。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始终未忘与谢玉英之约。任满回京时,他专程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那谢玉英居然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心里十分惆怅,于是便在花墙上赋词一首,述三年前恩爱光景,又表今日失约之不快,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谢玉英回来后,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
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歌女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两人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于是便再续前缘。谢玉英就在陈师师的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后来柳永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的屯田员外郎。从此,柳永出入青楼舞馆,衣食都由歌儿舞女们供给,只求他赐一词以抬高身价。他也乐得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柳永尽情放浪多年,身心俱伤,晚年居名妓赵香香家。一日,柳永做了个白日梦,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说:“奉玉帝意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永醒来,即要沐浴更衣,对赵香香说:“适蒙上帝召见,我将去矣。各家姐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一代词魂就这样飘然而去。
他既无家室,也无财产,死后无人过问。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凑一笔钱为他安葬。谢玉英曾与他拟为夫妻,为他戴重孝,众妓都为他戴孝守丧。出殡之时,东京满城歌女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谢玉英哀伤过度,两个月后便死去。陈师师等念她情重,葬她于柳永墓旁。每年逢其忌日和清明节,青楼歌女们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
柳永人生的这一次沉沦,可谓是历史上最精彩的沉沦。人生仕途上的不幸,却成为文学诗词史上的大幸。柳永一生在精神上可谓极其富有,尽管他穷得死后连丧葬费用都没有,却留下了华美无双的辞章和一片旖旎深情。有道是:“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绍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冯梦龙所著《喻世明言》里有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以小说笔法写的这段柳永与谢玉英的情爱故事,其实都源自宋人笔记。那些故事情节倒也不完全是向壁虚构,而是有宋人野史为证的。
天地茫茫,人生几何?如果能寻遍世间百媚千红,得其所爱,柳永也算无怨无悔了。即使在这“杨柳岸、晓风残月,不知酒醒何处”又有何憾?后世的台湾作家古龙也是位处处留情、放荡不羁的浪子。他下笔千言,挥金如土,其武侠小说一度风靡华人世界。可谓是:“有华人处,即喜读古龙。”和柳永当年情状有颇多相似之处。
柳永(987—1053),福建崇安人。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宋仁宗朝进士,曾官至屯田员外郎,故又称“柳屯田”。
这位“奉旨填词”的专业词人、浪迹江湖的游子、自命不凡的“白衣卿相”、出没秦楼楚馆的浪子,以一支春风词笔写尽大宋王朝的风流繁华与颓靡忧伤,最终让自己的一生时光活得如同那一季缤纷的夏花。他的词作流传甚广,时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