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咏雁诗词中最有名、最震撼人心的是金末元初著名学者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雁丘词》。这首词的来历也颇不平凡。
原词有一小序:“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十六岁的元好问参加科举考试的途中来到太原,就在汾河岸边,一位张网捕雁的农夫告诉他,早上他捕捉到两只大雁,杀掉其中一只后,另一只撞网逃脱而去,逃脱的大雁在死雁上空悲鸣哀叫,久久不愿意离去,到后来甚至撞死在地面上徇情。听完后,元好问欷歔不已,又想到了此前听说的一对相爱很深的男女,为情离家而去,最后在荷塘中发现他们溺亡了,而其双手紧紧相握。而这一年的夏天,在两人溺水的荷塘里,突然一夜之间开满了忧伤的并蒂莲。于是,他向农夫买下两只死雁,埋在汾河岸边,并称之为“雁丘”,还作了这首著名的《雁丘词》。
与前面所有提到写雁的诗词不同,这首词是以爱情为主题的。雁在这里是爱情的象征。据说,元好问此时才是个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却写出如此绝妙的好词,令人称奇。而后世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说,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复生;情至极处,具是何物,竟至于要生死相许?正是此意。
现代的人们知道这首词,我想大多是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及同名影视剧。这首词中“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旦由绝情谷的大魔头李莫愁在临死前的熊熊火焰中惨声吟唱,更是让人震撼。
而李莫愁所经历的那种酷烈的情爱更是令人扼腕欷歔。
至今还记得少年时初读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时的情形,窗明几净,阳光初照,一个明媚的春日。厚厚一本金庸题写书名的《神雕侠侣》在手中,沉甸甸的,还有翻动纸页时的沙沙声,让人感觉到读书时那种心灵洋溢的快乐与甘怡。
而书中开篇就是令人神往的、如锦绣一般的江南好风光。在那片美丽的吴山越水里,春岸堪折柳、西湖可采莲。衣裙飘扬的采莲少女一阵轻歌浅笑:“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
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却听岸边那杏黄色道袍翻飞的道姑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这就是那位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在她如凝霜雪的皓臂上有一枚朱红的守宫砂。这是处子的象征。同为古墓派,她的师妹小龙女美得纯洁,美得超凡出尘,就像一张白纸。一出场总是白衣飘飘,秋波盈盈,恍若神仙中人。而李莫愁的容貌也是惊人的美丽,但她的美却那样酷烈,爱得也酷烈。上天给了她惊世的美丽,却没给她美满的爱情。
当李莫愁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时,偶遇翩翩少年陆展元。那是在美丽的江南嘉兴,草暖云昏,疏柳拂面。李莫愁与陆家庄年轻公子陆展元相遇了。陆展元,是名震江湖的嘉兴陆家庄少庄主,出身名门,在江湖上势力强大,“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本人长身玉立,神情潇洒,功夫是祖传的“江南陆家刀法”。只是这时的陆展元身受重伤,李莫愁不顾男女之嫌为他疗伤。不料最后竟然暗生情愫,愈陷愈深,终日对陆展元芳心可可,朝思暮想。她以一块红花绿叶锦帕相赠,以“绿”谐“陆”,自比红花愿与陆(绿)郎相偎相倚,一副初恋小女生痴情的天真模样。也许是陆展元的英俊和风度,也许是他的绵绵情话迷惑了初恋少女的眼睛和耳朵,李莫愁深深地坠入了情网。
少女李莫愁为了心中的爱情,以极大的勇气冲破了当初此生永不嫁人的师祖之训,公然背叛了古墓派师门,最终遭到师父的无情驱逐。那时,从古墓深处被逐出来的李莫愁却感到了一种人生的解脱和轻松,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快乐。从此,她就可以自由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那时,她迫不及待要将这个喜讯告诉陆展元。然而,所有的悲剧都在她到达陆家庄的那一刻上演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情郎和另一个女人拜天地。新娘子的鲜红衣冠霎时点燃了她心头嫉恨的火苗。而陆展元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无言以对。那个清秀美貌的姑娘问陆展元:“相公,她是谁?”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李莫愁:她竟成了一个爱情的局外人,一个被漠视的痴心人。女孩子大哭着跑开了。暗夜深处,她伤心地哭泣着,比她拜别师父的时候还要伤心:“陆郎啊陆郎,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枉我为了你,被逐出师门,为了找你,我寻遍天涯海角,日夜以泪洗面!”
孤独的心灵赖以取暖的爱情之火,竟被冰冷的现实劈头浇灭了,心中那片由爱情支撑的天空霎时塌陷!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感觉差点让她崩溃掉。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伤心,从来没有过。就这样,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任何事前解释,残酷的事实还是摆在了她的面前,他背叛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成了亲。刚出古墓的纯情少女李莫愁岂能承受此番沉重的失恋打击?!曾经是家园一样的古墓已经回不去了,而这天地间如此之大,哪里又是她安身立足的家呢?这正是:“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一夜,沅江边,那个独立寒秋的杏袍女子,在孤独和悲苦中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剧烈蜕变。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比夜色里的沅江之水还要幽冷,心肠由柔软似水渐渐坚硬如铁,且比蛇蝎更狠毒,那纤手中的银丝拂尘猛然一扬,过处便是一地纷扬飘零的落花,落红片片似血。这一刻,她仰脸向天,冷笑一声,往日恩爱顿时碾为尘土,一腔痴心尽成冷蔑。在她睥睨一世的目光下,眼底这大千世界顿成魔国,芸芸众生从此在眼中尽为草芥。
于是,接近疯狂的她把一切怨恨都指向了陆展元夫妇,在陆展元婚礼上搅局不成,她便迁怒于无辜之人和沅江上的船行,在沅江之上一夜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手刃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让那些老老少少都血溅当场!这一路倒海翻江,杀人无数,那个娇俏可人的少女李莫愁霎时成了人人惧怕的女魔头。当十年后得知陆展元夫妇已死时,她竟将二人的骨灰一个撒在华山之巅,一个倒入东海之底,让他们魂魄永隔天涯。然后,又在陆家庄雪白墙壁上留下了九个殷红的血掌印,让陆家上下顿时陷入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慌之中。好一个怨毒噬心、手段狠辣的赤练仙子!
书中,随着武三娘的慢慢回忆,这个女子的面目在陆家人的心目中渐渐清晰:李莫愁实在是个悲情女子,少小孤苦,被古墓派收留,臂上被师父点了朱红的守宫砂,守着绝情绝欲的门规,不相信天下任何男人,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她也曾经纯真得像个仙子,无奈痴心错付、因爱成伤,初涉江湖就遭受心灵的重创。从此她心冷意寒,行事乖张暴戾,那作为杀器的拂尘,一出手便飞扬起一派杀戮的江湖血雨!
只是,她的容貌还是那么惊人的美丽,肌肤胜雪,花容月貌,却美得那么冷酷残忍。
偶尔,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有柔情的一面。她抢来尚在襁褓中的郭襄,本来是要用她来换取《玉女心经》,却不自觉地喜欢上了这个婴儿。这个婴儿让她找回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温柔,让她有了一回做母亲的感觉。这个心冷如冰硬似铁的李莫愁,居然用那杀人无数的拂尘轻轻赶走蚊蝇,看着小郭襄在怀中安然酣睡,心中温情无限。你看,“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以手轻拍,抱起婴儿……李莫愁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她对郭襄的爱曾一度取代了她的仇恨。为了郭襄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对小生命万般呵护。这是写李莫愁最具人性化的情节,立体地展现了李莫愁内心的复杂性。作为一个女人,她天生地具有母性的情感,她本来可以做一个好女人、好情人、好母亲。
就是这样一个李莫愁,曾用舞剑弄刀的手绣一帕红花绿叶赠情郎。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是大理国的曼陀罗花,她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是她心爱的陆郎了,红花绿叶,要相偎相依,一生相守。
就是这个李莫愁杀进陆家庄里时,陆郎已逝去,她的情怀却是依旧。她见那同出陆家宗门的陆立鼎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不禁酸楚,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忆及昔日与陆郎种种情愫,这号称大魔头的李莫愁竟是一时踌躇万状,不忍下手。生怕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昔日情郎陆展元的女儿陆无双被李莫愁抓住后,小妮子居然毫不畏惧,一脸倨傲地看着这个女魔头。而李莫愁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那酷肖陆展元的脸上,心中翻江倒海,竟不知是喜是悲。
她也曾经在吴山越水间听采莲女的情歌而怅叹,也曾闻悲曲而哀伤,尽显率真。书中第十五回有道:“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
痛哉!想想看,从那锦帕定情,两人相约到最终反目,前尘往事历历回首,当年痴心纯情的少女,今日变作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时光弹指,刹那芳华,终是应了那句“风月无情人暗换”。
《神雕侠侣》第三十二回中对李莫愁死时的描写场面极其酷烈:
“李莫愁因中情花剧毒,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前一花,竟模模糊糊地看到的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
“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情,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打战,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至极,都后退几步。
“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地缩剑相避。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筋斗,骨碌碌地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却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是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间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的手臂,怔怔地流下泪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读到李莫愁临死前的片段,人们心中常常不禁会升起一阵深深悲悯:江湖上大名鼎鼎、令人谈之色变的女魔头李莫愁,其实和小龙女一样,本质上是深情、美丽、动人的女子。不幸的是她遇人不淑,当她付出自己生命中所有爱与恋时,所挚爱的那个人却牵了别人的手拜堂成婚。那一刻,这个刚被逐出古墓、初涉人世的少女可谓举目无亲,彻底绝望了。由爱情支撑的内心世界刹那间崩溃。所有的爱化成了恨,爱有多少,恨就有多少,她的道德观在那一瞬间也崩溃了。一个原本清纯的少女转眼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只因痴心成毒,赤练仙子孤独地绝杀于江湖,自绝于武林。
在佛家看来,人有三毒“贪、嗔、痴”,这女子因贪于情爱而生痴是“障”,是“无明”;因痴而生“嗔”、生怒生怨,是为一切恶行肇因;而因痴和嗔所造下的杀戮是为“业”,沉溺其中而不可自拔最终成为“孽”,造孽至极、恶贯满盈而终成魔。古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由爱而痴,由痴入魔,一步步走向深渊,走向毁灭。金庸先生让她在情花之毒和熊熊火焰中死去,有着异常深刻的佛家哲学含义。
金庸在《神雕侠侣》一书的第十七回《绝情幽谷》中写到了一种世间奇绝的植物——“情花”,有着深刻的象征性:“次日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有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地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香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作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吗?’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作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又去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作“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不凡。’
“二人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地想起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处竟然厉害至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嗬’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地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是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有甜如蜜糖的吗?’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吗?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地念着姑姑(按指小龙女),将来……’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道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
情花、情花刺、情花果等无疑出于虚构,唯在绝情谷中生长。
在书中,金庸先生对情花的描写可谓入木三分:情花者,“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情花之果,“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虽然是在写情花,却道出了情的奥秘。
问世间,情是何物?情之为物,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这活脱脱就是李莫愁遭遇的爱情写照。情花只生长在“绝情谷”中,这本身是寓有深意的,就像金庸先生为李莫愁取名一样,明明是愁怨满身,却唤名“莫愁”;而她在江湖上号称“赤练仙子”,实为“痴恋仙子”。而“赤练”者,有蛇也名为“赤练”,胡祖德《沪谚外编·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心肠恶毒者曰赤练蛇。”
其实,李莫愁在某种意义上和小龙女一样,她们都曾背负古墓派后人终身不嫁的师训,本要继续那守宫砂式的寂寞人生。所不同的是,李莫愁遇上的是负心人陆展元,小龙女遭遇的却是至情至性的杨过!
记得书中第六回《玉女心经》中有一个不为人们所注意的细节:古墓中,年方十六的杨过为救因受伤而处于下风的小龙女,从背后猛然抱住了女魔头李莫愁。这时乍被男子无意间触及处子身的李莫愁,竟只觉一股男子热气从脊背直透心口,心旌摇荡,满面潮红,六腑甘美,身体发软,手中的功力竟不觉降了好几分。让对阵的小龙女好生奇怪,武功高强的师姐怎的被只学了半桶水功夫的过儿制得动弹不得,以为被扣住了穴道。其实,浊体凡胎的李莫愁终究只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寻常女人。金庸先生于细微处对人性、对女性情爱心理的洞察力真令人叹为观止。南宋时代道学盛行,最重礼教,男女授受不亲,甚至对“嫂溺,叔援以手”都有所保留。是以异性之间乍有身体接触,内心世界便会有天人交战般的倾覆之感。于是,笔者忽然忍不住在想,假如给李莫愁一个爱她、惜她、疼她、怜她的杨过式情郎,她的人生结局将会是怎样……
然而,故事的结局就是现在这样,一切都结束了。“问世间,情是何物?”多少痴情女子诉说相同的故事,莫愁湖上星星点点的渔船灯火再也打捞不起往事几多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健康的人性,阳光般的心灵,花朵般美丽的爱情,才是我们今天值得珍视和追求的。
此外,元好问还有一首《摸鱼儿》: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词前原有小序为:“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此曲以乐府《双蕖怨》命篇。‘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韩偓《香奁集》中自序语。”
据说,此词写作缘于一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金代泰和年间,河北大名府有两个青年男女,彼此相恋却遭家人反对,故愤而投河塘自尽。后来人们在塘中发现他们,互相缠结一起的尸体。由于这对痴情儿女的爱情悲剧,感动了上天。他们赴水殉情而尽的池塘中,那一年的荷花全都并蒂绽放。元好问闻听此事后,填此词对双双殉情的青年男女表示同情。读来荡气回肠,感慨万端。
“莲丝”者,怜思也;“莲心”者,怜心也。连根之藕,有丝多少?千丝万缕皆为情思所化。并蒂之莲,心为谁苦?都道莲心苦,却有谁知心为谁而苦。这莲便是爱怜之怜,这“丝”便是相思之思,这相依相向的两朵红莲,正是为自由恋爱以死抗争的一对民家儿女的化身。
如此真实而深刻的爱情,犹如一道明媚的忧伤,深深地刺痛那搁浅的青春岁月。往昔旧梦,似水流年。花开花落,总有着不败的美丽,不舍的流逝。盛景年华,那摇曳着一季又一季的裙摆,会有多少流年记忆被唤醒,多少繁华影像在上演?!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