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这东风吹醒了元宵夜的火树银花,更吹得一朵朵烟花怒放,在夜空中绽开万点星光,又像雨一般缤纷落下,一时万物生辉。雕饰华丽的车马来来往往,芳香飘满路。悦耳的凤箫吹奏之声不绝于耳,皎洁的月光流转在繁闹街市之中。人们彻夜狂欢,整晚只见此起彼伏的鱼龙花灯在飞舞。
美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头上戴满了蛾儿雪柳等鲜艳亮丽的饰物,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笑语盈盈,欢声笑语中送来了一缕缕幽香,在空气中缓缓飘散。我千百次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几经辗转而不可得,心中怅然若失。不经意间一回头却眼前一亮,看见她正站立在灯火零落之处。还未归去,似有所待!殷殷之情,四目相对,一切的期待尽在不言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热闹的元夕,喧嚣的城市,美丽的女子,却都不如心上人的回眸一笑。
在辛弃疾的笔下,这“蓦然回首”的情致竟然如此深婉。倾城狂欢之中,他却置意于观灯之夜与意中人密约会晤,久望不至,猛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元宵节绚丽多彩的热闹场面,反衬出一个女子孤高淡泊、超群拔俗的个性形象。苦苦寻觅中的豁然开朗,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这一神来之笔被王国维引用,乃为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三种最高境界,似乎有恍然彻悟的意味。
在北宋词人的眼里,昔日元宵节中热闹的汴京,是理想中的游乐园;而对于南宋词人来说,汴京的繁华云烟过眼,终成一梦。回忆是一种梦想,也是一段忧伤。如今的怀念只能多添凄凉。
寻找,是一个过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美好的相遇。时常被这样的寻找与邂逅所感动,美如天作之合。我常常在想,辛稼轩笔下的“那人”是谁呢?难道真是他倾心已久的红颜女子?
从骨子里看,辛稼轩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那种人,他更是那种“下马草军檄,上马击狂胡”的铁血男儿,毕生向往的是醉里挑灯,梦中吹角,沙场跃马,关山听笛。他所寻找的未尝不是同道的知己,报国的同袍。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人。据说,他二十一岁时,曾经自己组织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参加了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抗击入侵的金兵,并出任军中掌书记。不久,金主完颜亮因战败而死于内乱,辛弃疾建议耿京抓住时机与南宋朝廷联系,以便协同作战,给金国以致命打击。耿京采纳了这一建议,派辛弃疾渡江联络。宋高宗亲自召见辛弃疾,并授耿京天平军节度使,授辛弃疾天平军承务郎。后来辛弃疾完成任务返回山东复命时,发现义军叛将张安国杀死了耿京,挟持少数军士投降金人。年少气盛的辛弃疾闻听后怒发冲冠,当即身跨铁骏,手挥利剑,大旗猎猎,身后是五十多骑轻装突袭的敢死队,直入数万人的敌营之中,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举杀死金将,活捉张安国,号召一万多降金士兵反正。最后全身而退。他马不停蹄地星夜渡过淮水,将叛将押到建康斩首示众,大快人心。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虏,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说的正是当年轻骑突袭敌营生擒叛徒的往事。英雄少年的热血往事,至今读来让人为之神往。然而,让辛弃疾没有想到的是,宋高宗赵构一心偏安议和,根本没有抗金决心,又提防义军生乱。辛弃疾率众南归之后,义军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县的流民中生活。他本人被任命为江阴佥判,一个地方助理小吏,使他们深感失望。“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平戎策”指辛弃疾南归后向朝廷提出的《美芹十论》《九议》等抗金疏奏。上万字的平戎策毫无用处,倒不如向人换来种树书。实是悲慨沉痛至极。
那些隐藏着刀光剑影的热血梦想,使人的生命燃起火苗,放出光芒。辛弃疾恰是那满天星河中的一颗英雄之星,是无数红尘女子心中的大丈夫、真豪杰。然而,年少英雄江湖老,一身风尘过后只剩下当年的传说。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菩萨蛮》
郁孤台下的清江水,江水不断奔流,水流中有多少逃难百姓的眼泪在流淌。遥望西北的旧京汴梁城,可惜视线被重重高山遮挡住。而重重青山遮拦不住清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冲破重重阻碍,终究要向东方流去。独立在暮色苍茫的江边,这位叫作辛弃疾的汉子心中涌起无限愁苦。此时又听得深山里传来鹧鸪的啼叫声,其情何堪!
这首词写于1176年,中原已沦陷半个世纪。辛弃疾时任提点江西刑狱,掌一路司法,兼节制军队。他途经江西造口(今万安)时,回想建炎初年(1126年),金兵入侵江西,隆??太后太后仓皇奔赣州。金兵南下追赶隆??太后,百姓生灵涂炭,其状十分惨烈。辛弃疾在词中痛惜河山残破,国事日非。
郁孤台在江西赣州,临江耸立,远望如郁郁悲怆的幽独之人,故称郁孤台。郁孤台的楼门豁然开启,辛弃疾缓步而上。眼前残阳如血,江风飒飒,暮色苍苍,在一片鹧鸪声中,辛弃疾伫立台上,扶廊北眺,梦中的长安啊,于今何在?心中的故土啊,于今何在?他的嘴角喃喃地翕动着,随之一串浑厚纯美的声音便自肺腑深处流出: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望着早已沦陷的故都汴京,山河破碎,壮志难酬,欷歔中自有一种悲壮。“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在古诗词中,鹧鸪是愁郁的象征。暮色笼罩中的大江虽然正使我苦闷,深山中却传来阵阵“行不得也”的鹧鸪鸣叫声,更使人愁意倍增。
家国沦丧之痛,英雄失路之悲,尽在那深山传来的鹧鸪声里:“行不得也”,“行不得也”。果真行不得吗?
正在此时,一个与他声气相投的真男子出现了:陈亮。两位志在恢复中原的热血男儿在鹅湖相会,演绎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篇章。
陈亮,字同甫,号龙川,浙江永康人。其一生力主抗金,曾多次上书孝宗,反对“偏安定命”,倡言恢复。和稼轩一样,他也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
不能不承认,男人间的友谊有一种顶天立地的力量,更有青梅煮酒的豪情,更有生死相托的道义。辛弃疾和陈亮的初次见面就像一部武侠小说的情节:辛弃疾刚自北方投奔南宋朝廷时,寓居江南。陈亮特地前去拜访。辛弃疾家门口前面有桥,陈亮所骑的马惧水不肯过桥,三次驱赶三次退却。陈亮发怒,拔剑斩落马首,徒步而行。辛弃疾当时正在自家楼上,看见来者如此行为,不胜惊异,立即命人去探问这是何等英雄,而这时陈亮已到达门口。两人遂一见而定交,成为毕生挚友。
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天,陈亮自家乡永康出发,沿浙赣道直赴信州,顶风冒雪,跋涉八百多里,终于来到信州辛弃疾的家门前。这时离他们临安初识已经有十年了。其时,辛弃疾正患病卧床,陈亮的到来使他十分兴奋。他不顾自己身染微疾,顶风冒雪携手同游鹅湖。辛弃疾别墅不远处有山,山顶为湖,湖中有荷有鹅,故称“鹅湖”。山下有庙,便叫鹅湖寺。朱熹和陆九渊两大哲学流派“理学”与“心学”的掌门人,曾借寺中场地展开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
辛陈两人在鹅湖雪中煮酒,吟诗填词,纵论天下大事,对着窗外风雪高歌大笑,十分痛快。胸中块垒便款款道来: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元龙”是三国时陈登的字,具有湖海豪气。一次,许汜去访,陈登却不与搭话。晚上,元龙自己睡大床,却让许汜卧下床。原来,元龙之所以蔑视许汜,是因为在天下大乱时,许汜无救世之意,反而追求自己安逸。“孟公”是汉代陈遵的字。陈遵待客非常热情,每当客来,豪饮大醉,不惜把客人的车轮扔到井里,要把客人多留一会儿、多留几天。这里辛弃疾连用古代两个陈姓豪士来比拟陈亮,说自己与陈亮思想一致,志趣相投,互为知音。因此尽管和陈亮一别已经多日,辛弃疾仍对二人的相聚情形念念不忘。
陈亮身上洋溢着的理想主义热情,激发了辛弃疾的豪情,使他仿佛又回到了“壮岁旌旗拥万夫”的青春岁月。辛弃疾眼里的陈亮视千钧富贵如一发、如浮云,他的那些铿锵话语盘旋在半空有谁听到呢?只有我,只有西窗的那一轮月。真是自古英雄多寂寞!再斟满杯中酒吧,再奏一曲清瑟!
如今这神州大地到底有过多少次战乱离合?那些志士仁人就像被弄去拉盐车的汗血宝马一样,快要垂垂老去……望断千里,关河路绝,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一个“怜”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眼前这个闻鸡起舞的男儿别有一种令人怜惜爱重之处。男儿有志当不轻言弃,到死都心如铁硬。始终不甘心天下大势就此了局,总想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以自己的热血肝胆去力挽危局,去济世安民,去恢复中原,补得金瓯完满!
在那艰难时世中能够遇到一个同心之人高歌痛饮,也是人生一快。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陈亮与辛弃疾就是这样惺惺相惜、同气相求的知己。英雄志趣相投,一同饮酒高唱,声冲云霄,惊散了楼头积雪。
二十年了,人生多少个二十年?辛弃疾羡慕的刘裕当年北伐,打到洛阳却功败垂成。可是,他竟然连刘裕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熟读史书的稼轩不是不知道,历来正朔南渡,能够打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可是他依然希望自己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霍去病,是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的祖逖,他依然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然而,在这南宋朝野上下已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像他这样强烈主战的人寥寥无几。此时回应他的,只有西窗月,只有清冽的鸣瑟。就像那神骏异常的千里马,只因世无伯乐,最终老死在拖盐车的漫长途中。只是,他还是不甘心的。男儿到死心如铁,就算是这条路可能最终走不通,也要一口气走到黑。就算是末路,也要是英雄的末路。
两人因难得的投缘,足足在一起畅谈了十天,陈亮告辞而去。陈亮刚走,辛弃疾就感到了惘然若失,“意中殊恋恋”。于是他起身驾车抄近路,想把陈亮追回来。陈亮回去走的是官道。辛弃疾久居铅山,熟悉地形,以为抄一条比官道近三分之一的乡间小道,可以追上陈亮。不想,这一天又降大雪。辛弃疾追至芦溪河渡口的鸬鹚林时天色已晚,雪深泥滑,车马无法前行。他只能就近在方村独饮。饮后又往回走,赶到泉湖村时,又过不了铅山河,只好投宿在泉湖村吴氏回望楼。夜晚闻有邻人吹笛,悲不堪闻,在长笛悲歌的大雪夜晚,辛弃疾写下了这阕《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花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箫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说那陈亮,风流儒雅好似陶渊明;谋略才干又如诸葛孔明。我们晤谈得兴致勃勃,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鹊鸟,停在松树梢上,踏下了簌簌积雪。雪纷纷地落在我的破帽子上,增添了几许白发!举目一望,山水已为冰雪掩盖,了无生气。只有几点梅花,装点出几分风致。两三只飞雁点缀在天地间,显出了几分凄凉萧索。这里的“疏梅”仿佛隐喻此时的辛某与陈亮老弟。
“佳人重约还轻别。”这里的“佳人”显然是说陈亮,世间少有的英才。他重约而来却轻易地离去了。此时一路追赶来到江畔的辛某,面对天寒水深,江面冰封阻隔,无奈中又增几分惆怅。“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去路断绝,车轮就像生出了四只角,再走也走不动了。此时此地多么令人悲伤愁苦。究竟谁让你来使辛某这般烦恼呢?能够铸就我今天这份相思情,那么当初大概用尽了人间的铁。
“长夜笛,莫吹裂。”唉,在这难眠的冬夜里愁绪万端,那邻家长笛可当心吹裂了!
仿佛是知己之友心有灵犀,是夜,旅途中的陈亮竟也无眠,作书向辛弃疾索词。回到家中,真收到了辛弃疾寄来的《贺新郎》,陈亮便将当夜在旅途中的书信和自己依辛弃疾词原韵所作的和词一同寄给辛弃疾。此后,二人不断有书信往来,多次唱和。
绍熙元年(1190年)底,陈亮因家仆杀人被指为主谋而再度入狱,辛弃疾动用了他全部的官场人脉加以营救,半年多后,陈亮才得以出狱。此后,陈亮于1193年应试高中状元。次年在赴建康任职前,却不幸因病猝死。
辛弃疾写《祭陈同父文》痛惜道:“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人生知己难得,像鹅湖之会那样的机缘恐怕是此生难求了。原来,男人间志同道合的友情也可以这般缠绵悱恻、刻骨铭心。
“众里寻他千百度”,如今那人已在黄土垅中,怎么不令人扼腕长叹!
辛弃疾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历经坎坷失意。英雄注定是孤独的,因为他的梦太斑斓。但他未曾改变的是满腔的报国情怀。他骑马绝尘而去,留给后人一次又一次酣畅淋漓的感动。
在建康任职期间,辛弃疾登上赏心亭,他看到游人都在登高赏秋,尽情游玩,早忘了家国之痛,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凭阑远眺,面对大好江山,想到当年南归时是何等壮志,可始终孤掌难鸣。这么多年过去,家乡还在敌人的铁蹄下,收复中原的大业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他将阑干拍遍,唱出了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地的天空,千里弥漫着清爽的秋气。江河水流向天边,秋色天际。远望遥远的山岭,有如插着玉簪的螺髻,向人们呈献愁恨。流落江南的游子,在落日的时候,在失群孤雁的哀鸣声中,站在楼上瞭望。把宝刀吴钩看完,把阑干拍遍,但没有人领会,我登临楼台的心情。
不要说鲈鱼正好可以煮熟品尝,如今秋风吹遍,张季鹰怎么还没有回乡?如果只像许汜一样买田置屋,怕会羞于遇见那才气横溢的刘备。可惜年华如水流去,一路忧愁一路风雨,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请谁去唤来那鲜衣丽裳的美人,持红巾来揩拭英雄之泪?
《水龙吟》表现了稼轩英雄壮士失意,透出一种悲壮的豪情。人评稼轩《水龙吟》“纵横豪宕,有裂竹之声……”夕阳残照,孤鸿哀鸣,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词人痛惜年华虚度,报国无门,只能“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但“无人会,登临意”。落日断鸿,把看吴钩,拍遍阑干,苍凉的背景上展现出一个孤寂的英雄形象。
男儿泪自古是最让人感动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写尽英雄失意之悲慨,读来令人扼腕。英雄失意之际,多向美人温柔乡中寻求安慰。辛弃疾家中的“红巾翠袖”大致有六人: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据说田田、钱钱二人都是以本姓而取叠名,“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飞卿也能替主人作答书,整整擅长吹笛。有红袖添香、蛾眉做伴,想必辛弃疾也能得到一丝慰藉。
辛弃疾还曾以自己的姓氏入词:“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永遇乐》)
“艰辛”“酸辛”“悲辛”“辛辣”,可谓含辛茹苦,备尝人生滋味。正是青年时代的壮举和一生未得“看试手,补天裂”的遗憾,奠定了他一生创作中沉雄激壮的基本格调,使词史有了这样一笔——“词至稼轩而变”。
其实,辛弃疾是文人中的异数,梦想与现实冲撞出的传奇。他的豪气无处不在,看看时人对他的外貌描绘就明白八九分了:“眼光有棱,背胛有负”,直至晚年还是“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可见,辛稼轩是那种很“man”的人。在“男子作闺音”、扮伪娘的宋词风潮里,这汉子还是雄性荷尔蒙当道,一路走来,时而仰天长啸,时而拍遍阑干,时而挑灯看剑。即使苦也要苦成海雨天风独往来。可见文学的风格有时是一种DNA,深隐在骨子里,模仿不来。这山东汉子的一腔忠愤终化作长歌短赋,气势磅礴,慷慨悲壮,唱出了南宋词坛响当当的最强音。
记得军旅作家朱苏进的小说《炮群》里,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走起路来仿佛都能听到两个睾丸铿锵作响的撞击声。辛弃疾大概就属于这类男人。他用刀剑作词,用马蹄声押韵,语言随心所造、自由变幻,形成了雄浑豪放的“稼轩体”。
自南渡以来,辛弃疾总共有二十五年为官时间,另二十年退隐闲居在乡间。据初步统计,在他留下的六百零一首词作中,有四百七十七首是在这闲居的二十年间做的,约占80%。那一首首“大声鞺鞳,小声铿锵,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佳作,如狂飙般扫过整个两宋词坛。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贺新郎》),乃至“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兰陵王》),都是激愤不能自已的心声,有如天风海雨一般,强烈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再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等,无不豪情飞扬,气冲斗牛。这种永远不能在平庸中度过人生的英雄本色,伴随了辛弃疾的一生。在他的影响下,出现了陈亮、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一些风格与他相近的词人,人们称他们为“辛派词人”。
辛弃疾词的代表作大多豪气纵横,不可一世,透出一股磅礴浩荡的英雄人格力量。后人甚至誉他为“词中之龙”。
然而,这样一位铁血男子也难免要发出这样的叹息: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年少时豪情满怀,“爱上层楼”,登高望远,不识愁为何物。此时少年人心地纯然无愁却口中言愁,只不过是为赋新辞的文人习气而已。涉世既深,饱经忧患,已是“识尽愁滋味”。一个“尽”字道尽许多复杂的人生感受和个中滋味。有的不能说,有的不便说,只能“却道天凉好个秋”。轻松的口吻却难掩心头的沉郁。
上天赋予辛稼轩文武兼备的绝代才华,怎却没有时势和机遇。直到他一天天老去,当年的血性少年已成白头人。他本可流连山水、独善其身,本可以诗酒风流、拥红揽翠,心头却总是放不下那片失去的河山,耳畔总在回响着的的马蹄声,梦里回到清角吹寒的军营帐下。
岁月正在一点点地啃蚀他的乌发与朱颜,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激情与梦想。这心头的浩茫愁绪无人可诉,只能一口一口地吞回肚里,任愁肠百结,任秋意渐浓。此时,再上高楼,眼见得远方残阳西坠,天光黯淡,西风黄叶,寒鸦点点。多少愁肠欲说还休,人生的秋天真的要来了吗?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人生真正的心痛是说不出来的。有时真想像当年的陈亮那样,披一身风雪来到南宋的鹅湖之畔,和那辛稼轩把酒痛饮,击壶高歌,眼中泛着泪光。不知不觉已是酒酣耳热,也许在一片醉眼朦胧中,我口中会沉沉吟读着辛稼轩的词句,远远看着楼头惊散的飞雪,一时心头豪情涌动,起身对着窗外风雪高歌大笑。任那一边斟酒的女孩儿前来,温柔地为我拭去不知不觉间淌下的泪水。
“来,稼轩,我们一起再干一杯!”
举杯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那个“眼光有棱,背胛有负”的辛稼轩,那位“红颊白须双眼青”的英雄。
正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只听得稼轩击案高歌:“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