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伍尔夫
有一种老观念,认为喜剧表现了人性的缺陷,而悲剧则把人描绘得比其本来面目更为崇高。要如实地写人,似乎就得在这两者之间取乎其中,其结果,便是某种说喜剧又太过严肃,说悲剧又不够完美的东西,这,我们可以管它叫幽默。据说,幽默这种东西,是妇女不可企及的。
妇女要么是悲剧式的,要么是喜剧式的;而那造成一位幽默家的特殊合成,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找到。不过,进行实验总是要担风险的,男性体操健将为了获得幽默家的高瞻远瞩,登上他的姐妹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塔尖,站在那儿保持平衡,却时常会丢人现眼地歪向一边,不是一头栽进小丑的滑稽表演,就是摔落到一本正经的平庸硬地上,那儿,说句公道话,才真是他悠闲自在、得其所哉的场所。或许,悲剧这种必不可少的要素,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并不那么平庸,因此,现今人们必须拿出一种体面的替代物,它抛开了血和剑,而换成头戴高顶礼帽,身着长礼服,这时它才显得神采奕奕,仪态万方。这,我们可以称之为庄严精神。
如果精神具有性别的话,那么这精神无疑是男性的。喜剧呢,它是属于风雅女神和文艺女神的性别。当那位庄严的绅士迈步上前致以问候时,她望他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再望一眼,便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于是只得跑开,一头钻到姐妹们怀里去藏起她的笑。可见,幽默来到世问,是十分难得的,为了获得幽默,喜剧需要作一番拼搏。单纯的笑,如我们在小孩子或痴女人嘴上听到的那种笑声,名声是糟糕的。人们把那看成是傻气和轻佻的声音,既非出自见识,也非发自情感。它不携带信息,不提供知识;它是一种无词的发声,犹如狗吠或羊咩,因而,对于人这样一个发明了语言的物种来说,如此表达自己,是有失身份的。
然而,有一些事物,是在语言之外却又不亚于语言的,笑,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笑尽管没有言词,却是除人以外任何动物都发不出来的。
一只狗,躺卧在炉前地毯上,因痛苦而呜咽或因欢乐而吠叫,我们自会明了它的意思,而不觉有什么怪异之处;然而,设若它放声开怀大笑呢?
设若,当你走进房间,它不是用摇尾吐舌来表示见到你时应有的欢愉,而是发出一串格格的笑声——咧着大嘴笑——笑得浑身直哆嗦,显出极度开心的种种神态呢?那样,你的反应必是惊惧和恐怖,如同听到禽兽口吐人言一般。高于我们人类的存在物发出笑声,我们也同样无法设想。笑声,似乎主要是而且纯然是属于男人和女人的。笑是我们内在的喜剧精神的流露,而喜剧精神则涉及到怪癖、反常和偏离世所公认的常规的行径。喜剧精神通过突如其来的自发的笑加以评论,而这笑是因何而起,我们几乎莫名其妙,它何时发生,也难以说清。如果我们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把喜剧精神打下的这种印记作一番剖析,我们无疑会发现,大凡表象为喜剧的事物,基本上都是悲剧性的;当我们唇边露出微笑时,眼里却已热泪盈眶。这一点,——这是班扬说过的话——原是世所公认的幽默的定义。但喜剧性的笑却不携有眼泪的重负。再说,和真正的幽默相比,喜剧性的笑虽功能较微,但它在生活和艺术中的价值却怎样估计都不为过。幽默是顶峰;只有最罕见的才智才能登上塔尖,鸟瞰整个人生的全景。而喜剧则倘祥于大街小巷,反映着琐细的偶发的事件——它那面明察秋毫的小镜子,映照出在它前面走过的人们身上无伤大雅的瑕疵和怪癖。笑这种东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帮助我们保持平衡感;它时时都在提醒着:我们不过是人,而人,既不会是完美的英雄,也不会是十足的恶棍。一旦我们忘却了笑,看人看事就会不成比例,失去现实感。狗们不会笑,倒也是件幸事,因为,假如它们会笑,它们就会意识到,做一只狗,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局限。男人和女人呢,在文明的水准上恰恰够一定的高度,有资格被委以理解自己的弱点的能力,并且被赋予嘲弄这些弱点的才具。然而我们,由于受到一大堆生硬笨重的知识的压迫,现正面临着丧失这种宝贵特权,或者把它从胸中挤出去的危险。
要做到能够嘲笑一个人,你首先必须就他的本来面目来看他。财富、地位、学识等等这一切身外之物,都不过是一种浮面的积累所得,切不可让它们磨钝喜剧精神那快刀割肉的利刃。孩子们往往比成年人更具识人的慧眼,这已是惯见的事,而且我相信,妇女对人的性格的裁夺,就是到了末日审判那天也不致被否决。可见,妇女和儿童,是喜剧精神的主要执行官,这是因为,他们的眼睛没有被学识的云翳所遮蔽,他们的大脑也没有因塞满书本理论而窒息,因而人和事依旧保存着原有的清晰轮廓。我们现代生活中所有那些生长过速的丑恶的赘疣,那些华而不实的矫饰,世俗因袭的正统,枯燥乏味的虚套,最害怕不过的就是笑的闪光,它有如闪电,灼得它们干瘪蜷缩起来,露出了光森森的骨骸。
正因为孩子们的笑具有这样的特性,那些自惭虚伪不实的人才惧怕孩子;或许也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在以学识见长的行当里,妇女们才遭人白眼相待。她们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她们会嘲笑,就像汉斯·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孩子,当长辈们都朝着国王的那件并不存在的辉煌袍服顶礼膜拜时,他却直说国王是光着身子的。我们的大作家们以华美的词章而扬名,我们的小作家们则堆砌词藻,陶醉于多愁善感的缠绵情调,这便在下层人们中造成那些耸人听闻的招贴画和哭哭啼啼的通俗剧。
我们热衷于参加葬礼,探望病人,远胜于参加婚礼和喜庆;我们头脑中总摆脱不掉一个信念,认为眼泪里含有某种美德,而黑色是最相宜的服色。真的,没有什么比笑更难做到,但也没有什么比笑更难能可贵的了。笑是一把刀,它既修剪,又整枝,它使我们的行为举止、言词文笔合乎分寸,真挚诚恳。
(杨静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