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约翰逊
虚荣心使人生出种种愿望,其中最普通,或者最少受非议的,莫过于希望能以谈话艺术博得他人刮目相看。人或许会有其他才艺但却没有机会施展;即使没有,也不必担心这一缺陷会经常被人发现。但是,除非归隐山林,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难免会因四周亲友的时亲时疏,有时得意,有时气恼,所以,予人快乐的本领也就始终会有用武之地。
有些人不论到哪里都能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一进门就仿佛欢乐也同时降临,但是一旦离去,大家又会惋惜不已,仿佛北方严寒天气里太阳突然消隐,仿佛想象失去了灵感,欢乐失去了源泉,少有其他人能像他们那样经常受到大家的艳羡。
显而易见,若要诸练这一宝贵艺术的精妙,必须具备某些特殊条件。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有人虽能通过谈话给人快乐,但是给人快乐的多寡与其道德学问并无相应的比例关系。许多人,若是换在其他场合,你决不会认为他们有什么重要,但是他们却会成为你家餐桌或者聚会的座上嘉宾。有些人,你虽无法尊敬,但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欢喜。有些人,你明知他们不学无术,不足以成为良师,而且狡黠多变,亦不足以成为益友,但却依然愿意冒险一试,将他们引为伴侣。
我十分怀疑,如果没有一点优容性的涵养,是否还能左右逢源,受人欢迎。很少有人乐于在咄咄逼人的傲慢目光下度过他们的时间,因此,凡被争相邀请出席欢乐聚会的人,鲜见有钱有势的显贵人士。诙谐幽默者,如果妙语连珠,迫使拙于言辞的人羞于启口;饱学之士,如果高深莫测,令人难以从中受到教益;批评家,如果对每个谬误都不轻易放过;善于思辨者,如果迫使懒于思考的人不得不思考,迫使漫不经心的人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那么,十之八九,虽会受到称颂赞扬,却令人感到畏惧,虽会受到崇敬,却令人退避三舍。
要想使人高兴,就不能为了炫耀自己谈话艺术之精妙,迫使他人只能洗耳恭听,不敢发表自己的一得之见,或者剥夺他人希望,使他们无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以达到悦人悦己的目的。如果仅靠想象奇特、话语俏皮、应对敏捷而使人欢笑,那么,那笑声往往只是拉丁人所说的撒了人的笑声,脸上虽然强颜欢笑,心里却毫无快乐可言。
因此,若要受到众人普遍欢迎,谈话之道莫过于叙事。凡是腹中装满琐闻轶事、秘事掌故、奇行怪癖的人,极少不受听众偏爱。几乎人人都爱听当代史话,因为几乎人人都与某位名人有着某种或想象的关系,对于声誉日隆的名字都有一种或褒或贬的愿望。虚荣心与好奇心常常携手合作。有人在某个场合只能洗耳恭听,但到另一个场合便有了侃侃而谈的资格。他虽不能理解一系列论点,不能如实传达诙谐幽默的欢快精神,但却自信能将故事细节珍藏于心中,并且庆幸有了这些材料,便可满足自己的愿望,今后再将这些故事奉献给比自己孤陋寡闻的听众。
叙事一般说来不会引起听众的妒忌之心,因为没有人会认为叙事需要任何超越常人的聪明才智。知道一些尚未被市井小民传闻的事实,这样的巧事人人都能碰上;知道这些事实之后再转述给别人听,似乎也无多大困难,人人都会认为自己可以胜任。
但是,要积累足够的材料,补充不断讲述的消耗,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不可能。因此,试图用这种办法自我陶醉的人,往往只能在初次与人见面时讨得他人欢心,因为没有新的谈资供应,故事经过多次重复便会难以为继。
为此,如果不另谋更为简便易行的办法,就休想赢得好的伴侣的赞赏。但是,除了那些景仰真正才学品德和理性尊严的人之外,人类对于其他人都是宽大为怀。所以,只要能够善解人意便总能赢得善意的回报,只要不遭人护忌便总能赢得他人喜爱。我们都乐于成为他人讨好的对象,却不甘心赞美他人:我们喜欢别人为博得我们的尊敬而说笑凑趣或者殷勤赐教,但却拒绝接受强行要求我们尊敬的价值或精神。
最能博得别人欢心的人首推那些乐天派,因为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人高兴。他们笑声爽朗,嗓音雄浑,每听到值得一笑的笑话便会大声喝彩,每遇到值得高兴的事就报之以阵阵掌声。乐天派本身无需博得他人欢笑的资本,也不具备任何领悟能力,他们只需要出现时永远处于兴高采烈状态便已足矣。因为一般说来,人的情绪,或欢快或严肃,均受他人感染,一旦有人作出表率,便会情不自禁效法模仿。
仅次于乐天派的是那些性格随和的人。这些人一般说来并非充满仁爱之心,也无其他崇高品德,其优点仅仅在于反应迟钝,感情麻木。
性格随和的人的最大特点在于能够容忍笑话;即使置身于喧哗骚乱、污言秽语之中也能依然端坐,不为所动,不受影响;每个故事,他们都洗耳恭听,不表示任何异议;受到羞辱,他们也甘心忍受,不予反击;不论发生怎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他们也会紧跟其后,随波逐流。性格随和的人一般最受机智浅薄者的宠爱,是他们练习基本谐谑技巧的理想对象,因为性格随和的人从来不会利用别人的弱点,对于并不高明的嘲讽奚落也不会突然反唇相讥,令人难堪,但在觥筹交错之中却心甘情愿始终充当他人笑料,席散之后则更是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个重要角色。
生性谦虚的人则只能与更低一级的平庸之辈为伍,他们唯一予人快乐的本领在于永不打断别人。生性谦虚的人只求沉默静听,便心满意足,他的同伴都会真心实意以为他的沉默不是由于木讷寡言,而是乐于静听。
还有许多人,他们无法掌握一般类型的精湛技艺,却也自有一套办法讨人欢喜,凭了这套办法,他们犹如有了通行证,同样可以通行无阻。
其中一位,我认识已有十五年,是一家俱乐部的宠儿。这家俱乐部每周聚会一次,每逢聚会的夜晚,11点一到,他便准时演唱他最喜欢的那首歌曲,而且一面演唱,一面用手配之以各种姿势,在墙上映出一个巨大身影。另外一位,总是反戴假发套出席一次又一次朋友的聚会,以此博得他们的钟爱。还有一位,每逢新会员人会,他总要想方设法把这位陌生人的鼻子抹黑。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靠的是学猫叫,然后又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再有一位,则是一面学狗叫,一面吆喝酒保将狗赶出去。
上述种种,都是可以增加欢乐气氛的艺术,有时还能建立友谊。对于这些艺术,有人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是只要运用之时并不伤及无辜,务请不必严厉地加以责备;因为我们都永远需要被人喜欢,却并不永远需要受人崇敬。
(聂振雄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