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闷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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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又梦见了你(3)

那么什么是梦呢?梦是水,随机延伸,随缘交汇,任意任势流淌,忽而闪光锃亮,明明灭灭。水成为酒,芳香得无理无依,火热得无根无迹,陈古得千年万载。梦是百花百草百蝶百枝的掺杂配合,电光石火,让我编织你们。我做了一辈子的编织者,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者说取得了更大的报答。梦是火苗,似燃似息,畏风畏湿,似影似幻,如潜如一跃而起。梦是翅膀的搧动,将要升空,正在加力,举目上下观看。梦是云霞,颜色流动,形状千变万化,遮盖着、托举着、铺陈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梦是大千符号的重组,是世界万有的重新洗牌,是感情积木的重新搭建,轰然倒塌,跌打出崭新的图案。梦想是没有休息充分的旧日疲劳,是没有品尝够味儿的新鲜小吃,是用不完的热烈,是没有画完的画,是翻转身躯的轻轻响动,是并无缘由的眼角上的泪。我与我的情哥哥儿,说不完的话哟!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有过错,我不是我自己。人总是使最爱的人失望,总是使最心疼的人伤心。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们活了一生,有半生一直锁在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像一群蜜蜂采花酿蜜。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该再苦苦寻觅,踏破铁鞋无觅处。谁知道哪一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大家都无异,而凡是最后返回的压根就没有离去,爱就是克服分离。我们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们只是平常人之一与一。

我打开梦之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力,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失语。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嗒嗒沥沥,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

节外生枝。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什么东西,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我们终于擦干了血迹。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后来我们都好了,后来我们都哭了,哭是新天地。我们天长地久,我们永远珍重,我们庆幸感恩,我们谢天谢地。

时隔已经三十来年,这二十多岁稳重而且务实,飞快得如同一日,旋转摩擦得如同车镗刨铣,早晨灿烂得像早晨一样,晚上维持安静,安静得果然像晚上一样。然后发财的发财,发胖的发胖,发威的发威,发亮的发亮,发飙的发飙,发蔫的发蔫,发绿的发绿,吹嘘的吹嘘,标榜的标榜。大款多如野猫,新贵多如林蛙,明星多如夏鸟,歌迷多如鼠蚁,博士多如进香求升迁的领导。会议圆满成功,个人幸福康健,家庭美满,康了再康,日子顺遂,富了大富,剩菜堆积如山,说词高扬如帜,宴会冲破雅间,现钞撑破麻袋。生活已经不同,世界已经大变。英式西装,意式皮革,XO白兰地,澳大利亚龙虾,新西兰乳品,韩流韩剧。三长两短,改变面貌,那时是好意,多少有点牛皮,现在是事实,事实令你郁积。有的是鸡毛上天,鸟枪换炮,暴发一夜,入狱无期。而另外一些人仍然是穷愁潦倒,外甥打灯笼,照舅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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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都有信步的宽松,都有奔跑的机缘,早晚有撒欢儿的福气。我们在一幢散发着树木气味的木楼房里注视着你。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从前是尽享尊荣,后来是不免尴尬的灰溜溜面孔,他一定会讲好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受话器。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甚至于忘记了你的代码。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就叫某某某吗?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加二十万公里。

我拿起了电话,我茫然地狠摇着手柄,电话通了,这是什么?呼啸的风,尖厉的哨音,叽叽喳喳的鸟,铜管乐队又奏响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乐在隐藏着自己。是你!

是你的温柔娴静的声音。我又拨一个奇怪的号码,“01234567890”,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从容的倾诉。又拨一个,又拨一个0987654321……拨到天上,地上,海底,山腰,飞机上,小岛上,舰艇上,人造卫星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遗址里,哪里都是你,哪里都是你,哪条电话线都通向你,哪里传出的都是你的声音,虽然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悲哀,有的欢喜。你说:“是我!”像是合唱齐唱轮唱三重唱二重唱独唱胡琴拉戏。

我不敢相信,这幸福这可靠的凭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问:是你吗?你是谁?是你吗?你说是我。你说是我。你说是我。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拉动弓弦也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是我。”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飞起。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净他们的脏手。我背诵着奥斯卡·王尔德的故事——《快乐的王子》。

王尔德太潇洒了,他不得善遇,他失去了名誉,被时代与社会击毙。

二十年前你写过类似的标题、篇章、文句与诗语。竟然没有谁能议论一下它,无人注意,无人识趣。为什么我们的文学还走着画地为牢的方步?红尘街市迷嚚色,流水高山未可期。不好言说,只能无语……毕竟仍然有诚恳的赞美,有个别识货的人说是状态不低。此前的二十年你写过全然不同的细节、故事、人物、生活、陌生感与戏剧性,也有人说,怎么评价也不为过。再再二十年前呢,它仍然阔着、活着、热着、火着,它仍然与你们在一起。

有许多文学是梦,红楼梦、南柯一梦、黄粱梦、邯郸一梦、梦中人、梦想成真。这梦是一种醇酒,是精神的温热的酿造,是老年间葡萄的保存,虽然已经早就不是鲜葡萄的味道。它是对于记忆的洗涤,是腌制、熏制、炮制,是提炼与蒸馏过滤。然后它使人惊奇。传记叫传主惊奇,作品使作者惊艳,知音的力量在于粉碎了乐器。有伟大的记忆更有伟大的遗忘。有了遗忘记忆方才纯粹。有了记忆遗忘方才得体。有了梦才有了记忆与遗忘、暴怒与欣喜、文学与人生的浑一。

多么美好的与凄然的状态,叫作泡姿——姿势。试练的时刻会出现某种状态,平和、温婉、文质彬彬,包装着悲哀的华美,可进可退的适宜,对于失落的慷慨与眷恋,对于文字的抚摸与悦愉。有渺小的顾影自怜,有坚毅的九百公里后移,有轻松的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诗趣,有略图越超的一点一挪一闪一击。这不是讲述,这不是编排,这不是反映,这不是南拳北腿太极武当少林崆峒泰拳与跆拳道。这不是篮排足手网羽毛乒乓,也不是短跑、长跑、跨栏、铅球铁饼搏击。这只不过是状态、是感觉、是印象,更是酝酿一生的深思。如醉如痴,如诗如画,如歌如舞,如酒如花,如中如西。而后无表无里。你说是语言的狂欢,狂欢中哪有如许的深潜忍耐?你说是意识的流通,流通中哪有这样雄辩功底?你说是朦胧诗,朦胧中又有哪儿来的这样的言之有物的强大的百不失一的逻辑!

你已经走南闯北,你已经工农官民,你已经贬入冷宫,你已经直上青云,你已经胡、汉、洋、土,你当然九流三教,你已经饱经谤谗,你已经备遭羡嫉,你当然识尽安危通蹇,你承担着生离死别,你喜欢诗词歌赋,你喜欢推论摹描侦缉。一切都是一切,祸也是福,福也是福。别离也是相逢,相逢就有离去。梦也是梦,生也是梦。电话打通当然是通,打了一大气没有通,也已经在冥冥中通了语,通了情,通了事情,通了学问,通了招数,通了言辞。

在宽阔的花的原野,在黄马奔驰的草原,旁边就是樱桃园。契诃夫的樱桃树因了被砍伐而忧伤,那恍如琴弦绷断的声音标志着俄罗斯贵族的前日无多,也标示了作家的即将离去。他的最后一篇小说是《新娘》,最后一个剧本是樱桃园的毁弃。

然而还有没有被开发商所收购的樱桃园。刚刚六月,樱桃已经红里透紫,晶莹如玉,个儿大奔向李子。它的浓馥的酸甜,它的沉着的香气,它的不过昨天的繁花白玉,它的与季节与气候相应的推移,它的丰满丰收丰年,它的可能的历史与沧桑与未来,尤其是它与契诃夫的亲密关联,都令你饱含回忆与想象,烦愁与慰藉。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样,历史怎么会有这么多起伏,变化多端,首尾莫计,让你如何能不写大不同的小说物语。一个德国老人曾经在这里生活,有一个老人曾经在这里忧愁。这里并不贫穷,环境污染得实在不算严重,没有雾霾,没有毒奶,没有带着硫黄气味的城市。这里也很少饥饿。但是人们焦灼得难以自已。到处是破碎的家庭,到处是被轻易的满足激扬了十倍的欲望,到处是装模作样,到处是刑事与民事犯罪。到处是被工业化信息化自动化控制的生命,是被传播裹挟了的百姓。还有浪费奢侈,还有对于信仰的丧失。还有记忆的淡薄。还有对于善行的轻视和对于毒品的渴望。战争、饥荒、天灾、暴政的经验是令人窒息的。而平安无事、衣食无虞、不出办公楼与公寓楼、信口开河与无愁无脑的生活同样令人疯狂,你只能拼活拼死。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奋斗、搏杀、挖空心思、殚精竭虑、专利登记、升迁迎合、谎话连篇、买空卖空、起哄盲从……还不如在樱桃园里,在樱桃树下重温几个回忆。

听到了你的召唤。你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我问你在吗在吗?距离从我的耳机里发出你的回答,时间还会远吗?

二十多年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细腻,婉转,幽雅,杂糅,镜花水月,皮影回声,波光浪朵,飞鸟鸣虫。

不,我不能够解释梦的来龙去脉,我不能把梦还原成时间地点环境人物其人其事,我无法把梦的故事变成专案组的案情线索踪迹。

五十年的生聚,五十年的教训,五十年的悲欢,五十年的饱满的白天,还有先是辗转的、后是简短的鼾声小作的晚夕,翻转身体时的低语。五十年的多感多思多见多记多忆多叹息多欢呼,才成就了那小小的、“姿态”不错的永远的忆。

然后百梦齐激起,百梦同始发,百梦同唱歌,百梦同染色,百梦齐哭泣。

所有的果实终于酝酿。所有的苦涩都来发酵。风吹动了屏幕,你已经无法辨识放映的新片或老片上的爱情故事。你当然分不清那年轻的时期。水摇震着船体,你已经融合了你的起舞、船的起舞、水的奔流与你正在看的画面的战栗。八十载的生命,能生产多少无法分辨无法记忆无法排列更无法综合无法条理的梦料、梦材、梦经、梦纬。成千上万的方块字,能传达出多少梦境、实境、诗境、心境。这是留恋还是了结?这是文学还是呓癔异议已矣?这是表白万语还是终生不遇?

我也许梦不见你。

想念的是终于梦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