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宋词元曲(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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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张镃

张镃(1153~1221年?),字功甫,一字时可,号约斋,先世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徙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宋将张俊之曾孙。官至司农少卿。嘉定四年(1211年),坐罪除名,象州编管,卒。曾卜筑南湖,有园林之胜,与姜夔有交往。有《南湖集》、《南湖诗余》。

满庭芳

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湍幽草①,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独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注释”①湍(tuán):形容露水多,此作动词用。

“译文”月光如银洗涤着高高的梧桐,幽茂的草丛上露珠儿圆润,华丽的楼阁外秋意已深。苔藓沿着墙壁印出翠痕,萤火虫儿坠入了墙脚背阴。静静地倾听着凄寒的低吟断断续续,细微的声韵渐渐变成如泣如咽的凄切悲沉。是在争相追求伴侣,是在殷勤地催促着织女,催得织女直到破晓机杼不停,忘我尽心。孩提时分,曾记得小伙伴呼唤着点灯,端水灌蟋蟀的凹洞,轻敛着脚步,追寻着它的声音。任凭花影铺了满身,还是一意追寻。将逮到的蟋蟀带到华丽的厅堂参加戏斗,亭台般的小笼巧构镶金。休再提幼年趣事,而今那蟋蟀正从床下发出低吟,在寒凉之夜陪伴我这孤独的人。

“赏析”姜夔《齐天乐》前有小序,云:“丙辰岁(1196年)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甫约余同赋,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词甚美。”贺裳在《皱水轩词笙》中认为张词胜姜词:“不惟曼声胜其高调,兼形容处,心细如丝发,皆姜词之所未发。”许昂宵也赞其:“响逸调远。”又云:“萤火句陪衬。‘任满身’二句工细(《词综偶评》)。”然而,咏物之词,妙在离合,语不离则调不变宕,情不合则绪不联贯,描绘工细固然声色兼有,传神生动,但往往胶著呆滞,缺少流动、疏快的韵致。

宴山亭

幽梦初回,重阴未开,晓色催成疏雨。竹槛气寒,蕙畹声摇①,新绿暗通南浦。未有人行,才半启回廊朱户。无绪,空望极霓旌②,锦书难据。苔径追忆曾游,念谁伴秋千,彩绳芳柱。犀帘黛卷,凤枕云孤,应也几番凝伫。怎得伊来,花雾绕,小堂深处。留住,直到老不教归去。

“注释”①畹:古代地积单位,或以三十亩为一畹,或以三十步为一畹,或以十二亩为一畹。②霓旌:云霞如旌。

“译文”刚从幽深的梦境返回,厚重的阴云尚未散开,拂晓的曙光催得落下一阵稀雨。竹栏上寒气漫溢,花圃里风声摇曳,一条新淌的绿溪暗暗通向南浦。还不见有人来往,只推开半扇,回廊上朱红的窗户。我毫无情绪,徒然地极目伫望,企盼着远方的云霓,空有相思书信也难作凭据。踏过生着苔藓的小径,追忆旧日游赏的踪迹。我总想而今谁是千秋伴侣,芳柱上彩绳空自摇曳。卷起犀角帘钩的青黛色帷帘,绣凤枕上云梦孤栖,想他也应几次凝神远望,寄托情意。怎能够等到他的回来,在小小堂屋深处,花香如雾气缭绕,芳馥迷离。留住他,一直到老,再不教他回去。

“赏析”本篇为抒写相思离情之词,题材陈旧,选用的意象也很传统,称不上名作精品,但从对本词的分析中,却能看出南宋密丽一派的长调在意象营构上的普遍特点。一是意象更为密集。表现在全词,不再是简单的上片景下片情,或上片情下片景,却往往以景代情,景中寓情;表现在词句中,不是一句一象,而是一句多象。二是意象更加精细。每个形象的中心词前面常用另一个词来修饰。这些修饰词往往来自作者对景物的敏锐感受,从中可以窥见主人公内心颤动着的深沉情思。三是意象更有层次。密集、精细容易“质实”而“凝涩晦味”,故需要恰当的层次节奏使其具有流美之感。本词从起处“幽梦”、“重阴”的抑郁,到结处自立盟誓式的率直,情感体现出一种向外扩张的趋势,与之相适应,句式往往是先短后长,使语势如浪阵阵外涌。另外,动词的选择也颇为讲究,如“初回”、“未开”、“暗通”、“半启”、“空望”,以程度副词来表现情绪的细微变化,耐人寻味。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尝为韩侂胄堂吏,韩败,坐受黥刑。其词以咏物逼真著称,亦有感慨国事之作。有《梅溪词》传世。

绮罗香

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译文”春雨挟着冷气,欺凌早开的花朵,雾气漫着烟缕,困疲垂拂的柳树,千里烟雨暗暗地催促着晚春的迟暮。整日里昏暗迷濛,像忧愁满腹,想要飘飞又忽然停住。惊飞的蝴蝶似乎感到粉翅湿重,落在了西园栖宿。燕子喜爱湿润的泥土,衔泥筑巢,翩翩地飞归南浦。最无奈,遍地泥泞妨碍了他与风流丽人佳期约会。华丽的车辆到不了杜陵路。极目远瞩,江面上笼罩了沉沉雨雾,傍晚时,春潮涨起了急流,看不见渡口在何处。隐隐约约看见遥远的山峰,像含泪的谢娘秀眉微蹙。她俯瞰着峭崖,草木繁生出新绿,正是红花凋落,带着愁苦随水飘流之处。记得当时,朱门紧闭,梨花带雨,对佳人时时剪着灯花,深夜里绵绵细语。

“赏析”《绮罗香》,词调名,始见于史达祖词。咏物即为咏怀,咏春雨,只因词人自降生以来曾多少次见过春雨,感受过春雨,心有了悟,则将雨声化为诗声。周济曾说:“梅溪词中善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介存斋论词杂著》)。殊不知此字正是词眼。首先,江南一带,春日本自多雨,连连绵绵,一朝雨霁,才知花残柳败,春光难再,不由得陡然心惊。此为春雨偷“时”。再者,如《蓼园词选》所云:“多少淑偶佳期,尽为所误,而伊仍浸淫渐溃,联绵不已,小人情态如是。”难赴佳约,两地空等,情人只知其妨事,不知春雨之隔,是春雨偷走了那宝贵的“空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从何来?本词即对此进行了探究。春雨乃无情之物,尚且偷“时”又偷“空”,则有情之物更何以堪。或许人生除却“时”与“空”,另有超越此二者的存在,不然,谁敢奢言“生之留恋”?大约最后那带有浓浓人情味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即是,想来黄蓼园也看到了这一点,“好在结二语写得幽闲贞静,自有身分,怨而不怒”。

双双燕

咏燕

过春社了①,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②,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③,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④,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注释”①春社:社有春秋之别,春社在春分前后。②差(cī)池:燕飞时尾翼舒张不齐貌。③相(xiàng):察看。井,即承尘,用木架成井形,俗称天花板。藻井:彩绘或画饰的天花板。④芹泥:水边长芹草的泥土。

“译文”春社过了,燕子穿飞在楼阁的帘幕之中,层梁上落满了旧日的灰尘清冷。双燕翩翩翅儿参差不齐,欲飞又停,试着钻入旧巢双栖并颈。它还张望着雕梁和藻井,又呢喃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地快速掠过花梢,如剪的燕尾分开了鲜红的花影。芳香的小径,春雨将芹泥浸润融融。燕儿喜爱贴着地面争逐飞纵,仿佛竞相夸耀着轻俊的身形。傍晚时飞回红楼,看够了绿柳的昏暗花色的迷濛。燕儿该是自顾在香巢栖息得正稳,便忘了捎回天涯游子的芳信。只愁得闺中瘦损了翠黛色的双眉,一天天独倚着画楼栏杆期盼意中人。

“赏析”《双双燕》,词调名,首见于史达祖词。本篇为史达祖的代表作,前人对此称誉有加。纵观全词,读者亦不妨遗貌取神,容易发现,“归”字乃一篇统摄。燕为候写,逢春北归,故有上片回归故园的欢欣;一日之中,阅尽春色,晚归红楼,又是“归”的满足;再加以双飞双宿,故能有归后“栖香正稳”的踏实。至结二句,已由物及人,写思妇盼归,全词以大量的“归”之喜,衬结处的“不归”之愁,难说不是自我解嘲。

东风第一枝

春雪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①,东风欲障新暖。漫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犹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后盟遂妨上苑。寒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怕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注释”①甲:草木萌芽时的外皮。

“译文”雪花儿巧妙地沁入兰心,悄悄地粘上草甲,仿佛想要阻挡住春风刚刚送来的微暖。雪花漫布在琉璃碧瓦上很快融化,难于久凝,确实感到了暮雪的寒意已浅。从桥面上行走像漫步明净的天空,俯视池沼就像映入莹澈的镜面,雪花就特意拨弄,那么轻松纤软。我料想故乡也定然落雪天寒,重重帘幕未卷,错阻了初归的双燕。积雪消融,杨柳青色无边,回顾着挂雪的白色柳眼,杏花红色欲残,绽放出蒙雪的素净娇颜。我回忆起山阴的王徽之雪夜拜访戴逵,兴尽而返,梁王约聚宾客,司马相如迟赴了赏雪兔园。降雪天寒,闭置的熏香炉又重新点燃,便放慢了缝制春衫的针线。只恐怕穿着凤鞋到郊外挑菜归来,返回灞桥万一同不期而降的春雪重新相见?

“赏析”《东风第一枝》,词调名,始见于史达祖词。前首《绮罗香》咏春雨,本篇咏春雪,且又有一“偷”字,但在此,读者耳目所及,远无前首令人心惊肉跳,究其原因,春雨在春日乃司空见惯之物,春雪虽在江浙一带并非罕见,但也是一种意外之喜,故“偷”字在此已由大主角沦为小配角。全词笼罩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氛围,面对上天慷慨的恩赐,苦难的人们一时联想翩翩,不知所措,又想故园,又忆旧游,至结句,更失了国人一惯知足常乐的风度,奢想踏青挑菜时节,又会遇此轻松纤软的美目之物。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中认为“青未了”三句“愧死梨花、柳絮诸语”,不知其差点。沦为“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油滑之调。也许,越失态,便越能反映出当时人们生活的沉重。

喜迁莺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①,了无尘隔。翠眼圈花②,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③。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④?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寒夜,窗际帘隙。

“注释”①玉壶:指月亮。②翠眼圈花:极言花灯之华美精巧。③黄道:古人认为太阳绕地而行。黄道为太阳绕地的轨道。此处指彩灯满街,堪与黄道之光相比。④春碧:春日新酿的美酒。

“译文”融融的月波只疑它似水欲滴,仰望明月澄澈天幕近在眼前,没有一丝的尘埃阻隔视线。旋转的花灯像翠绿的柳眼,丝织的彩灯射出冰丝般的光练,黄道的宝光与月光恰好相遇交映,争辉斗艳。可怜我自己为饮酒赋诗而瘦损衰残,再难去应接那春色绚丽无边。最无聊,是追逐欣赏那蜡烛点燃的元宵彩灯,竟陪着一些少年狂客醉酒流连。往日踪迹,隐约还有记忆。岁月催老了杜郞,怎忍听东风里的长笛。垂柳依依的庭院灯火稀疏,寒梅俏立的厅堂残雪犹积,谁为我缓缓斟满美酒春碧?旧日的豪情尚未拘止,我还要学着重寻当年游历。只怕万一,耽误了寒夜里的美人,在窗边帘缝间的约期。

“赏析”本首上片先写上元望月赏灯,接着便是感慨身世。王闿远在《湘绮楼词》中说此词:“富贵语无脂粉气,诸家皆赏下二语,不知现寒乞相正是此等处。”文如人,词如人生,人生而矛盾,词亦吞吐难言,前言后语大异其趣。本词起处,一派参禅悟道之辞,令人有飘然仙去的感觉,但自“自怜诗酒瘦”句始,叹老嗟卑,词情局促难展,如此悲苦之调,实有失蕴藉醇雅之旨,想来词人有其用心,抑或世情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