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从五月头开始,直到五月尾,雨一直在下,我的心境湿淋淋的,这个季节都没有干爽过。
我却很少听到雨的声响——不是因为这个季节的雨下得不大——今年雨季的雨,已淌过无数次这个城市繁华的马路,淹没了一百多辆昂贵的车子。我却很少听见雨的声音,雨从天空摔下来,趴在厚实的玻璃幕墙上,然后像一滴泪一样无声地滑下去,又一滴雨扑过来,把身体碰碎了,一小点一小点,悄无声息地向下滑落。我听不见雨的声音,楼下的人依旧行走,道上的车依旧飞驰,救护车依然尖叫。天黑灰灰的,如一块尸布悬在城市的上空。好像只要上帝发出指令,即将这城市包裹了去,像我童年用橡皮擦掉一个错别字一样。我没有恐惧,我的内心有一点点兴奋。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同的归途,这雨让这世界和生活模糊起来,不必再斤斤计较。
我把阳台上的窗关紧了,又把卧室的落地窗也关了。两层玻璃,一道窗帘,让我找到了安静,也让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我起初觉得是哀乐,冉冉从我内心升起。我的心静极了,也惬意极了。后来,我觉得是葬歌,从我身边传来。身边是一堵悬空的墙,离家千里的墙,我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令人害怕又兴奋的声音。夜晚,狗偶尔吠叫,更多的是在嗯嗯呻吟,仿佛有千万个人奔走而来,狗抵制不了这沉闷的压力,一边退缩着寻找隐藏的地方,一边由于惊吓而本能地发出恐,惧的哀鸣,让这无边的夜在恐怖的阴暗里坠落。那是一个很平凡的夏夜,比今夜还安静。邻居的小孩死了,男人们一整个晚上都在敲敲打打,给他钉一副小小的棺材。这是给那小男孩最后的礼物,也是那个家惟一能给的了。他没有衣服,穿了他姐姐的花衣服,没有鞋子,穿着父亲的大鞋子,面色白皙,一副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样子。看过的人都觉得难受,而他的母亲反复地哭着一句话:崽啊你要回来,崽啊你要回来。声音嘶哑,跟磕磕碰碰的声音搅在一起,令我一个晚上都在战战兢兢。死亡不可怕,给死亡做的仪式才是令人心惊肉麻的。那晚我只要合眼,就觉得自己睡在棺材边。我睁着眼,听着哭声,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这黑夜的黑一样,随时都可以被死亡掩藏和融化。死亡不可怕,死者神秘的世界却让活人一直惴惴不安的猜测。
这几天我耳朵里都响着这样的声音,葬歌或者哀乐。我没有去拒绝,反而觉得是一种回顾。他们自然而然来,或许让我明白一些什么。家乡唱葬歌的,通常是老者。街上那位卖老鼠药的瘦峭的光头老人,平常看上去,就是在家老实做事或抱小孩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家的一位长者去世了,我才知道,他会唱葬歌。一面小鼓,一支小木槌,有时唱一句落一槌,有时接连唱几句才落一褪。唱腔带哭音,甚至听不清字句。有的时候可以听见一声大大的“哎”,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却十分平静,有板有眼,继续吟唱。吃夜宵的时候,可以在他的嘴角发现一块白沫。唱完一宿,去的时候,在账房里支一百元,回头抱个拳,说一句告辞,然后迈开步子就走了。他年龄虽大,离别时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矫健雄风,跟死亡毫无关联。
当然,今夜还可以想另一个人。这个人被人凭悼了千年,还要继续被后人凭悼下去。这个人就叫屈原。多少年以前,在这个季节,大地和人间一起蛮荒得荒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十分的多余,不知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他突然间没有了退路,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了泪罗江。激情、愤恨和才气,都被水冲走了,却留下了一个不朽的名号和气节。因此,在凭悼他的同时,我们喝雄黄酒,自以为避开了邪恶,然后在墙上挂上菖蒲,迷蒙着眼看这片发黄的大地。这个季节的阳光发黄,这个季节的大地发黄,这个季节的人的脸,也在泛出惶惶然。屈原已经变得十分陌生,陌生得令这个夜十分的安静和疼痛。我告诉自己要睡过去,事情都已安排妥善,可以安心地睡过去……可是,我仍然睁着双眼,看到的,都是一些不畏惧死亡的诗人,从那边走来,犹如行在铁轨上,发出铁一样坚硬的呼喊,被雨浇着铁青的脸,显得坚硬而又寂寞。
我靠在床上,点亮一支烟,想起了那个唱葬歌的老头。千里之外,他在忙什么?他还在忙吗?我有些迷惑,他还用得着忙吗?我不知道,我认识他的面孔,知道他逢圩之日便在街上卖老鼠药,除此之外都不了解。他现在还卖老鼠药吗?家乡在荒芜,留守的人在老化,我们鞭长莫及。我有些绝望,弹了弹烟头上的烟灰,拉亮灯,我看见了墙上的自己,灰灰的扁扁的,如死在窗上的一颗雨滴,噪音如同葬歌,声势浩大的将我裹挟起来,然后扔在这里,感受这个潮湿的季节。窗外,灰白的天,没有任何转晴的提示。我就那么看着,直到看见那个早逝的孩子黑暗的眼睛时,一道亮光划过来,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这是上帝的礼物,是送给这个季节的葬歌。
我笑了笑,眼泪安安静静地滑过脸庞,谁也没有发现我在同生命告别,谁也听不懂我心中萦绕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