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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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找一个地方背叛自己

这些日子惟一想到的,就是怎么离开广州。广州已经成型,它的全部的光华已经凝结成果,我再也无法从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线路中,找到令自己好奇或振作的东西。广州像个巨大的玻璃缸,里面盛满了黑水。我们在里面找到了生活,却没有了方向。人家可以看见我的痕迹,我却不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我可不想将以后的生活平铺直述,在四十岁就看到六十岁的影子。我要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不断地体验环境的变化、朋友的变化、生活的变化和追求的变化。在这里,我只看到被隔离了似的生活和对未来的焦急。背井离乡的农民工就该是这样吗?是不是我想多了?或者,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自己偏离了轨道,在坠向深渊而惘然不觉?什么都有可能,可不管怎么样,此时我的内心不得安宁,一片混乱。

这一次,我觉得不仅仅是心安就能做我的人生答案。那是最后的反省。现在我需要的是推翻过去的自我,颠覆一下经历,这比在一个地方固守重要得多。反对别人很容易,不管对和错,我都可以列出许多理由。可要反对自己,并且背叛自己,这是一种崭新的尝试,我却试图获得这种经历。我不能再泡在这里,但又觉得无处可去。或者说,我可以走,却无法放下家人、工作,也不能对老家的父母不管不顾。为人子为公民,这些都是不容许的。我生来或许只是一只蚕,可思想中自己是一只鸟。身体和思想属于不同层次,却在一起,惟有的作用,只能加速我的老去。老是死的一种好听的说法。这些并不可怕,死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人人有份。我渴望的是打破平衡,让自己顺心顺意,无论多少艰苦,也要让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走得更远一点,拥有更多的独特的经历与感受,找到属于自己的碑文。

是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生来,就是要与众不同。

而让我最忧烦的,是我对自己的怀疑。就像是一部限速200里的汽车,我希望突破250里,风一样的出了广州城,无论东南西北,只要不同于广州,都是我的故乡。我会设想一下惠州,或者河源,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像飞鸟飞过天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更希望到达的地方或者是东北的一个小镇,被雪覆盖着,洁白的雪地上凝结着寂静,与整个有生命的世界对抗着,又结构着,相互作用,让人很容易在地上看到自己的斤两。那种一个人或一个被雪淹没的村庄,像大地的墓碑或生命的坟茔,却并不代表着死亡,反而恰恰是代表着生命的强盛。风时常会来宣告上帝的旨意,无人听懂。屋里的人会想到明天的动荡,用温暖的火赶走忧伤。我紧紧地闭上眼,看到自己荒原对话。我像一只红狐,在那里嬉戏,神出鬼没,成为油灯下的闲话或小说里的某种象征。我的皮会被扒下来,我乐意,我愿意温暖她的灵魂,或者,被她的身体温暖。无论怎样,这都会让我得到解脱,让我的灵魂得到升华,让我感到自己确实存在过,欢乐过。

身边的律师建议我去大漠。或者直接去新疆。

我心里在退缩,那些地方抵达不了我的心灵。

当然,我可以考虑去寺庙。

反正,我现在有点疯疯癫癫,如果寺庙容得下我的酒瓶,我愿意去佛祖面前跪着,诚心诚意地叩头,献上我的心香。我喜欢他们的那种庄严肃穆,就像一把锋利的剔刀,将人的杂质挑出来,并展示给当事人看。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用慈眉善眼来暗示我们自己跟自己说。我们带着很多抱怨进去,然后很干净地出来,走回俗世的门,我们又回到从前。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世界,到处都是尘埃。无论怎么洁身自好,双眼总有被尘埃蒙住的时候。无论怎样念祷佛号,可怎么能洗得清红尘中的那些罪孽?如果继续把生活的感叹囚在酒瓶中,与住在广州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讨厌广州,广州越来越像一块圆滑的石头,而我不是石匠,只是一个挑夫,不断地搬运广州这块石头。所有的民工应该都该是这样,挑着一副重担,整齐划一地原地踏步着。原地踏步,生命被岁月淹没,看到的,只有肩上的担子。这一个机械的过程,让我们机械起来,岁月如铁,而我们的灵魂却柔软如卵,不经意就破掉了,这比破产更可怕。我感觉恐慌,开始觉醒,开始挣扎,开始寻找光明之途。可在这茫茫人海里,我见到的几乎都是我的复制品,这让我觉得自己毫无意义。

又一次夕阳西下,我走在宽阔的路上。这是梦寐以求的景象,已经成了很多的现实。我心里没有了最初的惊喜,反而像是一个被绳索绑着拉着向前走的奴隶。天空一片桔黄,彩灯将照亮这个华丽的世界。我们相互凝视着,我像一个看客,而这个世界像一个充满诱惑的幽灵古堡。古堡放出迷离的烟雾,我有我的梦。它构建它的宏大未来,我想着我的出逃。我们各怀志向,假面舞会每天一场,生活一片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