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作家存文学,曾经发表过一篇谈创作体会的文章《我与高山峡谷》(载《民族文学》,1989·7),他满怀深情地说:
哈尼族是一个百万以上的山地民族,过去没有一个作家和诗人,现在既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舒枝长叶的条件和机会,我们当从这高山峡谷间捧起一捧泥土,举起一块石头,托起一座大山,或者一片厚厚的阴凉,是让世界认识我们的时候了。……我认定了脚下的这块燥热土地,这陡峻和动弹的高山,这深邃悠长的峡谷。坚信这是一条通往世界文学的大道,踏着它一定会在辉煌的殿堂里找到它的位置。
存文学向当代中国民族文坛捧出了累累硕果——短篇小说集《神秘的黑森林》,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年8月出版,前后3次印刷5万多册;中短篇小说集《兽之谷》,由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出版;长篇小说《兽灵》由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1月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鹰之谷》,由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长篇小说《大瘟疫》即将出版。他的小说曾荣获云南省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1952年,存文学出生于普洱县一个哈尼族山寨,他当过乡村教师,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上过鲁迅文学院。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90年代进入了创作的勃发期和成熟期。文坛为之瞩目,为群星闪烁的少数民族作家群中一颗新星。存文学的小说创作以云南的高山、峡谷、大森林为母题,写出了高山和峡谷的雄浑、冷峻与博大,写出了高山峡谷人的封闭、愚昧、纯朴和热情,写出了高山峡谷人的痛苦、欢乐、坚忍和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广阔地展示了动物、植物和人的自然状态与生存环境,揭示了民族的忧乐和人们的命运……他的小说将现实主义与魔幻手法结合,将自然生态环境与人类生存融合,将民族、民俗、文化、人类、历史、现实的探索思考有机地注入糅合,神秘清新,色彩斑斓,蕴藉深沉,启人思迪,独抒性灵,自标异彩,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契诃夫有句名言:“应当耕耘自己的园地。”对于一个少数民族作家而言,这是一句顶万句的永远鲜活永放光芒的真理。无论是中国的曹雪芹、老舍、沈从文,还是外国的艾特玛托夫、马尔克斯,无一不是其光辉的典范。作为哈尼族作家,存文学清醒而执著耕耘的正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苦于斯乐于斯忧于斯的高山峡谷,正是自己民族世世代代生存繁衍匍匐热恋的故土家园,他的小说始终没有离开哈尼族的生活环境,始终没有脱离云南高山峡谷森林的母题,一他愈益坚守自己的根基并且深掘这口老井,固守这块生活的版图而又拓展了民族文学的版图,这是他的优势,从而也形成了他的特色。
《神秘的黑森林》是存文学的第一本书,初露峥嵘,颇具特色。它的读者对象既是少年儿童,也可以是不同文化层次的人;既可称为短篇小说或故事,也可称为散文或散文诗。它由二十多篇相互独立而又互相有机联系的短篇组成,由一个哈尼族孩子的眼光看世界和讲故事,讲哈尼人居住的南国大森林,讲森林中千奇百怪的动物故事、植物故事和爷爷奶奶外婆父亲老师男人女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充满了真实的魅力、神秘的色彩、童真清新的特色。既是一首神秘的大森林之歌,也是一支彩色的天籁之曲。我不仅被它吸引一口气读完,而且回味如食橄榄。
中国古代文论中有“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相映成趣的是外国民俗学和人类文化学中也有“性灵论”。阿存在写作《神秘的黑森林》时或许并未意识或深悟到这点,然而一个有丰富的独到的生活积累和灵气才华的作家在其处女作中大多有此“灵性”地淋漓挥洒。
且让我们来欣赏构成该书重要特色之一的语言——独具民族的地方的艺术化的口语特点吧。写哈尼族的传统住房:“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黑森林边,散落着幢幢小木屋,远远望去,这些木屋就像刚出土的褐色蘑菇;近处看,又仿佛是那被人遗忘的鸟笼子。”外婆说:“这树有时是树,有时是人。再说人有时也是树啊!”写哈尼山的秋天,阿爹说:“这时节。林子里的椎栗籽饱得要胀出了壳。”阿妈说:“这时节,山坡上的橄榄圆得要弹上了天。”爷爷说:“这时节,箐沟里的鱼儿密得结成了练。”阿姐说:“别忘了,那些小鸟换下的羽毛铺成了地上的五彩云。”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民族的个性化的语言!作者写“外婆那些像小纺车一样悠悠摇出的故事,”“外婆手拿根筷子,往那猫的嘴打一下塞进颗辣椒,打小孩似的质问着‘还敢不敢!’……外婆又从甑子里舀来一勺粘粘的糯米饭把它撒在猫身上,让那只领儿母鸡带着小鸡来啄个够,后来那只猫到老死了也没再犯咬鸡的错误。”又如:
“我们山里的雨是住在山顶和树梢上的,说来它就来了。”“比如第二天天要放晴,青蛙和蛐蚰们总是第一天晚上就讲了的。”再如写少年的我艰难地挑柴到城里卖了买书读终于感动了阿爹为儿子买回长篇小说,却硬邦邦地说:“呆子,这回够你啃几天了吧,以后你不给老子也吐出几本来,算我白养了你。”作者写“大跃进”和困难时期也是用孩子的眼光和口语进行生动细腻的描绘:
“1958年是个疯狂的年代,工作队一拨接一拨地开进寨子里来,只要听到狗咬声准是工作队来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任务就是给工作队吆狗。后来狗也用不着吆了,因为村村寨寨都掀起了一个打狗运动,不管是大狗小狗母狗公狗统统都拉到寨边的大树上高高地吊起……有时一群乌鸦从你的头顶上飞过,冷不丁会掉下一节狗肠子挂在你的头上。”为了放卫星又要求剪头发剃光头沤肥,“不用说我们这些孩子统统都是清一色的亮蛋了,在太阳下当我们穿过田野的时候,一颗颗小脑袋就像鹅卵石似的闪闪发光。”作者借大森林里夜莺的歌声抒发了童心与性灵:“只要大森林存在,它就会活着唱下去,它离不开森林,大森林也离不开它啊!”作家并以诗意般的语言歌道:“蝉会叫的,土坑会埋葬太阳,我们且听天籁吧!”
或许是偏见偏爱吧,如果连语言都不过关读不下去的小说我是从来不会卒读的。存文学的小说我之所以能愉快地读完一本又一本,因为它将民族性、生活性和艺术性三大要素紧密融合,其中艺术性的重要特色就是语言——民族的地域的生活化的艺术口语。他的这一语言特色不仅在《神秘的黑森林》中独具魅力而吸引读者,而且在以后的几部集子中发扬光大了,兹不赘述。
存文学是很擅长讲故事的,无论是动物故事,植物故事,以及石头的故事,风的故事,火的故事,水的故事,雾的故事,树的故事,鬼的故事,人的故事,都讲得娓娓动听,扑朔迷离,神奇新鲜迷人。中短篇小说集《兽之谷》和《鹰之谷》中,许多篇都是精彩的、神奇的、吸引读者甚至惊心动魄的故事。英国著名小说家佛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被西方誉为“20世纪分析小说的经典之作”。他将“故事”作为首章来论述,提出:“不错——小说是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都具有的最高要素。”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可贵传统和魅力也是讲故事。陆文夫有句创作谈:小说就是从小处说起,讲好故事。其实各个少数民族浩如烟海的民间文学中,最多最精彩最历久不衰的也是民间故事。
存文学是讲故事的高手。中篇《那年的牛头谷》讲述了
“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接踵而来的三年困难时期,发生在哈尼山寨里的刻骨铭心的故事,揭示了人性与兽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惊心动魄。中篇《火之谷》讲述了史无前例的。
“文革”中爷爷、阿爸、阿妈、汪老师、杉杉、梅梅等人物的生存关系和命运,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的关系,发人深思令人慨叹。中篇《兽之谷》讲述了猎人二豹误将森林中的老师猎死了的一幕悲剧,悲剧的原因含蓄蕴藉,启人思考。《狗队》讲述了当今市场经济背景下,哈尼汉子哥泽吆着饿瘦的一群狗,跋山涉水赶往城市卖,最终饿狗把哥泽咬死了的一个寓言似的悲剧故事,深刻揭示了人性与兽性、人与动物的性灵交锋,生死搏斗,乃至更深层的含义。这些篇什都显示出存文学的小说雅俗共赏的独特魅力。
存文学在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同时,还注重吸取魔幻主义的表现手法,使现实主义的开掘更臻深化,使历史感、现实性有机融合,人类生存与环境生态的哲理思考得到升华,构成他小说的多维性立体性,并使这种手法在民族题材的小说创作的尝试中得到成功,取得了宝贵的有益的经验。如中篇《绿光》中,苦苦寻觅千呼万唤而终未出现的绿光,神秘莫测,神奇魔幻,与民族的历史、民俗的丰醇、现实的生活交融互渗;哑巴爷爷、野猫子婶、小花猫等人物命运和性格交织互映,给读者的思考、想象,感悟新奇而又深刻。这是一篇勇于探索而又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颇高的优秀之作。中篇《雾之谷》写传说中的茶王树,寻找和发现茶王树,找到神奇的茶王树后老猎人黑栗悄然失踪。作家借鉴了哈尼族民间传说《茶树王》的神秘色彩而且赋予现实生活的思考。中篇《鹰之谷》中描写的朝思暮想、荒诞神奇的“雷楔子”,人们永远不遇不识而又世代苦苦追寻,让读者获得更多更悠远的思想和艺术感悟。
三
对于存文学迄今为止的全部创作,或者说对于整个哈尼族作家文学来说,尤其应该谈到他的两部长篇小说。1992年1月出版的《兽灵》,既是存文学小说创作的崭新高度,也是存文学的第一部长篇。
在这部长篇中,作者所表现出来的对于哈尼族独特的历史和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的描绘与思考,对民族现状与人物的深切观照,作家的深层思想和感受的表达方式,作品中洋溢出的特有的民族文化背景和地域色彩,人与自然所构成的特殊的生存方式关系有着一种惊人的同步与矛盾、和谐,从而使这部长达二十多万字的作品,若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又如山谷急流般腾宕多姿,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神奇迷人的猎人世界和民族的生存世界。
小说着力塑造了不同的三代哈尼族猎人敦嘎、嘎斯、斯飘(第四代飘起在小说结尾时还是少年)。以三代猎人英雄的最终相似命运结局贯穿全书为主线展开故事情节。这是一个独特的猎人家族,三代猎人以勇敢、力气与智慧在一次次的与野兽较量搏斗中把自己塑造成人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为世人崇拜。同时他们作为猎人独有的行为乃至于他们家族成员身上所特有的野兽气息,无不体现他们的强悍个性和气质。为了战胜野兽,他们常常变得和野兽一样甚至比野兽更残忍狡诈。然而大森林里的野兽们也有自己的灵性和计谋,有自己特有的情感和爱憎,对于拼命追杀它们的猎人,也有自己世世代代的复仇方式。三代猎人与大森林中野兽间的关系、结下的冤仇犹如解不开的疙瘩一代传一代。三代猎人的最终结局都是英雄一世,到头来死于野兽的爪下。小说中万物有灵泛神观的远山大叔的咒语和古歌,寡妇洛莉的颠狂中的清醒、不阴不阳亦人亦鬼,倒似乎暗示了人与自然,人性与兽性的平衡和谐的另一面。作家在表现手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将魔幻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成功地运用其中,将历史学、民族学、民俗学、民间文学、文化人类学等知识形象化地溶人作品的描写叙述乃至必要的借人物之口的议论中,使作品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理性剖析和哲学意蕴。小说后部还写出了现代生活和思想观念对这个封闭世界的强烈冲击及反映出来心灵的、情感的、文化的旷古变迁,最后大森林的减少,野兽的大规模迁徙,猎人家族第四代的走向新的生活,使人既慨叹猎人世界的不复存在而怅然,而生态环境的意识和民族生存意识的觉醒又仿佛让人们沉思而惊叹高山峡谷升起的太阳。存文学的小说或可称为狩猎文学,它所特有的野生野味独具魅力。《兽灵》在哈尼族作家中作为第一部问世的长篇小说由于其民族性、现代性和艺术性的较高融合而奠定了它独特的地位。
经过十年的构思和两次大的修改,最近存文学已完成了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大瘟疫》。这将是当代民族文学的又一重要收获。
《大瘟疫》写的是一部边地城市的灾难史。连年不断的战争、瘟疫、匪乱,终于把一座繁华的商旅云集的边城变成了望而生畏的死城。作品取材于作者十分熟悉的真实的历史和事件,它以发生在思茅的一场危害人们达三十年之久的大瘟疫为主线,把故事和众多人物放在20世纪40年代的抗战期间展开。小说描写一支赴缅抗战的远征军回到思茅,想作一段时间的休整再开拔,意想不到的是这一驻就陷人泥沼和魔穴,士兵们由于旅途劳顿和身体虚弱,一个个患上疟疾加上从国外带回的热带病,加速了疟疾的蔓延,发生了士兵和市民大批死亡的悲剧。当地医生郑济人,小学校长刘兆一等一批边城的代表人物组织起小城人民与瘟疫开展了斗争,热爱生命,求生欲望支撑着人们的斗争信念。本来只要取得官方的支持,这场人与瘟疫的大战是可以取得胜利的,但是由于以县长许世清和旅长为代表的上层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把国际上医疗组织的援助药品贪污了,他们还和土匪杨三皮私下交易武器、药品,加上匪患,市民和士兵得不到药品医治,最后导致了小城的灭亡。作品写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下层人物,如接生老人阿蔡婆、妓女小芭蕉、士兵杨阿狗、画家、乔生、秀兰等等,也成功地刻画了棺材店老板杨四、冥顽不化的刁民等。作品既有目不忍睹的场景描写,老虎进城的惊恐场面,又有独特的边地风光,结构紧凑,情节跌宕,场面壮阔,语言别具特色。作家为历史使命而震撼,为一座边城的死亡长歌当哭。作为历史的死城的一页已经沉重地翻过去了,但是作品所揭示的主题对现实是有深思和警惕意义的:自然的瘟疫并不可怕,人为的瘟疫和劫难才是最可怕的。这是小说给人们的宝贵的启迪。
存文学的小说创作还有一些不足和瑕疵。有的中长篇小说在结构上有些散漫松疏。有的章节似乎不必拉长而应精剪裁。有少许中短篇小说在意蕴的深化和思想的升华上嫌浅显粗。存文学在《那年的牛头谷》中借用人物反复吟唱一支古歌:“哦!我的哈尼/山养了你树养了你/你有山的骨山的筋山的皮/你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深信被深厚的民族文化熏陶和现代意识烛照的存文学,一定会塑造出可以称之为既是民族的、艺术的,又是世界的文学典型形象来,使哈尼族文学走向世界。而这正是我们热切的期待和呼唤。
(原载《文学界》1998.3;收入《彝族哈尼族文学评论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版;《哈尼族当代文学作品评论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