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朱丽娜关上门,在家整整睡了三天,吃了所有的安眠药,没死成。她想,要是前天再多买两包就好了。没死成就没死成吧,反正人有多种死法。
于是,朱丽娜决定到峨眉山去死。
不死干什么?一个人失去了爱,还活的什么劲?尤其是被男人深爱过的女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这样难受地活下去,选择死是对的呢。人活多少岁不是一个死?晚死早死,反正都是死。何况,死,会马上结束那份痛苦!
朱丽娜来到山下,仰头看看山顶,呀!好险的山哪!山上山下都是游人。她想,这些游人中,有没有跟我一样要跳崖的呢?如果有,咱做个伴多好!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山上爬。
没爬多高,就爬不动了,想叫滑竿。辛辛苦苦爬上去是死,享受一下,到了山顶也是死。享受一下,还可以最后安慰安慰自己痛苦的灵魂。朱丽娜掉头向后看。两个滑竿夫马上追上来,问她要不要坐竿。
两个滑竿夫,一个六十多岁,一个看上去才不到二十岁。老头喜出望外地领着少年,小跑地跟上朱丽娜:“坐吧姑娘。坐一回对着呢,你们城里人平时走路少,爬山很累的。坐吧。”
朱丽娜根本不想搭理别人。一欠身,就坐上竿去。
四川人好说话,而且说起来非常吃力。那个少年抬前头,很少说话。瘦老头抬后头,竿一上肩,就说个没完。
“姑娘,看样子你像浙江人呶?长得好水秀哟。浙江人好客得很呐。那年打老蒋,我在浙江当过兵,当地老百姓可好了。”
朱丽娜听了心里烦。大声说了一句:“我不是浙江的。”
那瘦老头看看朱丽娜的脸色,就问,“姑娘,恕我老头口直,看姑娘的气色,像有不顺心的事?”
朱丽娜不想答他。
过一会,那瘦老头擦擦汗,又自感自叹地说:“哎!这世上,咋总有让人不顺心的事哩!我这儿子,没考大学,天天盼考大学。这会考上了,一年学费,一两万!你说这么多钱上哪弄去沙?哎!”
朱丽娜一听,马上对那个少年看了一眼,看他那黑黑的白衬衫,都叫汗浸透了,仍弓着瘦弱的腰,吃力地往山上抬。这一老一小就为了挣十几块钱,而必须这么艰难地付出?朱丽娜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坐竿,而是坐在一对贫穷奋争的生命之上,坐在与生存抗争的精神之上,突然觉得有一种罪过感。有些不好思地问那瘦老头:“他是你儿子?”
“是的沙。”
“他考在哪?”
“华南师大。”
“考多少分?”
“598分。”
“588分。”那少年纠正说。
哎!世界上的事情,竟如此重则重轻则轻,得到的,却是那样轻视它。得不到的,却是那重视它。有的人,为圆大学梦,在不顾一切地抗争着。有的人,得到了大学,却觉得那样一文不值。朱丽娜想起自己从农村考进大学的经过。十年前,父亲母亲何曾不是这样艰难地供她上学?朱丽娜心里突然觉得一阵难过,一捂脸,哭起来。
那瘦老头吓得连忙放下竿:“姑娘,啥事情?是不是不舒服?送你去山下诊所?”
“不。”朱丽娜哭着,在竿上放下一大把钱,捂着脸,一个劲地往山下跑去。
对暗号
吃过晚饭,周丽娜收拾包,要出去一下,说今晚公司有活动。
其实,朱其宏倒是巴不得妻子早些走,那个痴心女子今天又给他来了一封信。
宏:
亲爱的,我上次给你的信,你难道没读懂吗?我约您,您咋没来呢?我自从读了你写的那本《少女的心》之后,我的心就跟着你飞了。不用说中国,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没有像你如此懂得少女,如此了解少女的心。日本川端康成的《伊豆歌女》,那写的啥?还得诺贝尔奖呢!真是白白糟蹋了诺贝尔。告诉你,明年,我准备把你这部小说,给瑞典皇家学院推荐过去。说不定两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人就是你。总之,读了你这本书,我太爱你了。(这里,我再重复一下,上次信中跟你说的,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我们就……如果你已经结婚,我愿一辈子不嫁,做你的地下情人。请别说我是一个坏女人,亲爱的,只是我太爱你了!太爱!)所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住址,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您在市文联工作。今晚无论如何你也要出来一下,不为别的,只为一个那样爱你的少女的全部。(告诉你,如果今晚见不着你,我就义无反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两种结束的方法,一是从我家十三层楼上跳下去,二是吃老鼠药)。今晚七点,天湖公园那棵挂着“爱护林木,人人有责”的大枫树下等你。暗号照旧(还是上次信中说的,你左手拿着你写的那本《少女的心》。记住,一定拿在左手。如果拿在右手,说明你不爱我,也就是说,那将是我活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刻)……
朱其宏等周丽娜走了,又偷偷地拿出今天下午收到的这封信。他闹不明白,世界上竟有这样痴情的女子,她还不知道我长得啥样,也不知道我多大岁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爱上我?凭什么?一个作家就有如此之的吸引力?哎,这事千万千万不能让周丽娜 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这座小城非闹翻不可。女孩子这头,还得千方百计地保全她,决不能因自己的一本小说,无辜地断送一个天真少女的性命。
周丽娜前脚出了门,朱其宏后脚就拿了本书下了楼去。跨上36路车,直奔天湖公园。
一进公园大门,眼就灼灼地搜寻湖东边的那一行枫树,心里也忒忒地跳 个不停。往前走不远,发现那棵挂着“爱护林木,人人有责”牌子的大枫树下,真的站着个红衫少女,心神不定地在四处张望。朱其宏只觉全身猛一激灵,心里跳得更厉害。他怕她控制不住,会一下子扑上来,大庭广众,会使自己非常难堪。别!你千万别!……朱其宏嘴里念着别,脚下怕踩着地雷似的,慢慢地朝那棵大树跟前靠。
天!她也太美了!红凉帽儿,红风衣,远看就像一朵初放的美人蕉。一副茶色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她整个身材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似曾相识,又那样的雅不可及。看样子,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迫不及待,倒是显得格外地大方、自若。
朱其宏也在努力克制自己,尽管这种克制是残酷的,他也要克制,一个有妻有小的男人,决不能不顾后果。于是,他毫不迟疑将那本书抓在右手,左手插进风衣袋,大步往前跨去。
朱其宏还没走到树下,那女子忽然一转身,扑上来一把搂住朱其宏:“亲爱的!你真好!你现在是名作家了,仍然是这样爱我!我就怕你出名了再不爱我了。”说着,就在朱其宏脸上猛啃。
朱其宏一听声音,猛然叫起来:“丽娜,原来是你!?我的天!……”
月到中秋
今天中秋节。
分队长说,大家加劲干,干完早些收工。今天中秋节,晚上不学习,自由活动。说完又喊:“刘殿学来一下,有人给你捎东西。”
我们组的几个“文党”,一听今晚不学习,自由活动,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抓起大锹,跳进半人深的粪池,不要命地往上揭粪泥。
我正干得浑身出汗,忽听上边人告诉我,队长叫我去拿东西,有人给我捎东西来了。
谁给我捎东西?我从粪池里爬上来时。捎东西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块紫红色的头巾包着个硬硬的东西。
紫红色的头巾,一眼就认识,是我妻子的。她给我捎什么来了?家里还能有什么呀?我的那篇《天问》被打成反党小说,在全县肃清影响后,我被送进干校。在这里呆到猴年马月,不知道。我不想连累妻子和儿子,几次提出分手,妻子死活不答应。
今天过节,又给我捎什么来了?我一层一层放开红头巾,里边是一个小小的硬纸盒。纸盒里装的是什么?我心里有些紧张起来,不知这一年多的时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她同意……我赶快打开纸盒——里边不是别的,是半块月饼!半块鸳鸯月饼!月饼切得十分小心,十分整齐,月饼边边上,没留一点锯齿。那个“鸳”字完好如初。月饼下边还压着小纸条:今天过节。你知道吗?我们家今年也能跟队里其他户一样,分到一块月饼了!这一块月饼,你和儿子一人半块。一定要吃!一定!
我望着那半块月饼,没吃,眼泪先下来了!“我们家今年也能跟队里其他户一样……”就是说,她在家,受了多少委屈!是我连累了她!哎!我手痒痒什么?偏要写那篇倒霉的小说?我越想越气,跑回宿舍,将塞在枕头底下的一大把诗稿,撕得粉碎。然后跑到王诗义宿舍,跟他借车,晚上回家一趟。
虽说今晚自由活动,干校规定,一切改造人员,不准出大门。
我请王诗义帮忙,从干校后边小门洞爬出来。叫王诗义再将自行车从高墙头上递给我。然后,迎着皓皓明月,飞快回家。
到了家,妻子还在干活。
儿子已经睡着了。
我一身汗,一身臭,趴下去,先亲儿子。往儿子小手心一看——半块月饼!半块带“鸯”字的月饼!
妻子小声告诉我:“他说他不吃,留给爸爸。”说着,转过脸去。
我心里一阵酸,从口袋里拿出那半块带“鸳”的月饼,慢慢地跟儿子手里的半块,拼一起——一块完整的“鸳鸯”月饼,就跟窗外满满的圆月一样,充满着温馨和甜蜜。
我一把搂过妻子……
平淡无奇
王保生和周小曼结婚一年多,小两口儿相敬如宾,好得连一句高嗓门都没有过。然而,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周小曼觉得有些腻,生活似乎缺点儿什么色彩,没情调,甚至有些羡慕邻里那些经常打架吵嘴的小夫妻,哟!那是一种多么难得生活波澜呀!所以,有事没事,她也想惹惹保生生气,想保生能够狠狠地揍自己一顿,掀起一点儿生活波澜。可是,这德行鬼,任你咋惹都不发脾气,有时越惹他,他倒越是来神,能抱着女人啃个不停。
昨天,前边楼上周小曼的同学王丽娜小两口子吵架,李一林出手还挺恨哩,把漂漂亮亮的王丽娜打得披头撒发,哭着来找老同学周小曼倒苦水,说,不想活了,杀千刀的下手太狠,已经没夫妻感情了,要离婚。
周小曼连忙劝王丽娜:“别,别别,千万别!俗话说,打是情,骂是意。我认为,他打你,正是为了更好地爱你。能够打女人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你瞧我家保生,长着拳头连个蚂蚁都按不死,一点儿男人的脾气没有哎。说真的,我还真有些羡慕你家一林,有男人气,小两口儿的生活过得多有波澜,多有多有张弛感……”
周小曼没说完,王丽娜气得骂了一声×!随即门一摔,就走。人家心里气得汪汪的,找她老同学说说委屈,你倒笑话起我来。什么打是情骂是意?世上哪有这种情意?差点儿头都揍扁了,还情呢。
李一林听到周小曼这番话,也不舒服,我们俩口子吵架,归我们俩口子吵架,也不犯不着你周小曼出来说风凉话。你周小曼不是想来一点波澜,来一点张弛感吗?就让你来一点试试。
下午上街,李一林在巷口碰着王保生。王保生对李一林笑笑,问:“咋回事?小两口子又才丁(打)儿了?为啥事?该不是为‘海湾’的事吧?”
李一林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女人嘛,真没意思,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你家周小曼的屁股凉凉的,很性感。这下好了,她就泼得跟我拼命。问我,周小曼的屁股凉凉的我怎么知道的。你说我怎么知道的?说句玩话嘛,对不对?”
王保生一听,不笑了。
第二天,周小曼上班时,两眼红红的。看到李一林狠狠地骂道 :“促狭鬼!没好死!”
兄弟俩
有一家弟兄俩,他们从父亲那里得到同样的遗产,两人不知如何使用这笔钱。
弟弟考虑了很久,对哥哥说,他想用这笔钱离家出去念书,学习比村人更多的文化知识。
哥哥不同意,说:“庄户人家不是靠念书能过好日子的,要发财还是土里刨,种地。”动员弟弟,将父亲留下的这两笔钱,合起来盘块好地,种上庄稼和菜蔬。一来,两家人吃用不愁,二来,可以赚钱。
弟弟一心想念书,不想把自己这笔钱跟哥哥合并盘地。哥哥不让他走,他就偷偷走。一天夜里,趁哥一家都睡觉了,一个人带着钱,悄悄离开家,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求学。
哥哥得知弟弟不辞而别,非常生气,也不去找他,就一心种自己的地,弟弟穷死饿死,都不去管他。
五年之后,哥哥的地上种出了非常茂盛的庄稼和蔬菜,一家三口过着丰衣足食的农家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适悠闲,小日子过得十分恬静。
一天,哥哥一家正在地里忙活,忽见路上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哥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弟弟。虽然哥哥为弟弟不辞而别仍心存不快,但毕竟是亲兄弟,哥哥放下锄头,跑过去欢迎弟弟,两人一见面,叙不尽的亲情。
哥哥问弟弟:“这么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咋也不给我来封信呢?”哥哥说着,眼泪止不住就往外流。
弟弟也很内疚:“实在对不起哥嫂,本来应该给你们写信的,一来呢,学习太忙。二来呢,也怕哥哥知道我在哪,会叫我回来种地,不让我学下去。所以……”弟弟说到伤心处,也哭了。
弟兄俩一番亲情话语后,哥哥说:“不说那些了,回来就好!跟哥哥一块种地吧!你看看,我这地里的庄稼长得多好啊!不瞒你说,我家里的陈粮囤都顶到屋梁了,你就是不种地,哥也不会让你受饿的,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听哥哥的话。种地比念书强多了,念进去的书,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粮食,变成钱哪?还是种地实惠。过两年,哥帮你找个媳妇,成个家,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弟兄俩一边说话,一边沿着哥哥的地边往前走。哥哥地里的庄稼确实长得漂亮,这边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正在吐着红色绿色的絮。那边地里的棉花,就像一棵棵小树,上面开着红花,下边吐着白絮。地边一排排向日葵,就像一队队出征的战士,整装待发。弟弟十分叹服,哥哥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种地,简直在搞园艺。蹲下去,抓起土看看土质,那土壤十分松软,没有一块板结。可以想象,哥哥在地里洒下了多少汗水呀!
弟弟将手里一把细碎的土往地里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些金星闪烁。他一惊,马上又蹲下去重新抓起一把土,放到手心里反复看。看了好一会,又从包里拿出放大镜来,继续看。
哥哥不以为然,说:“土有什么看头?走吧,大老远地回来,回家做饭给你吃。”哥哥说着,顺手从地里摘一些豆角和瓜果,准备给弟弟做吃的。
而弟弟就当没听见哥哥的话,仍在专心致志研究那把土,这一把土看完了,又到另一处地里抓起一把继续看。看看看看,看出玩意来了——突然惊喜地大叫大跳起来:“哥!你要发大财啦!你这块地下面是座金矿!啊!金矿!”
哥哥一听,回头来看看弟弟,说什么哪?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又对弟弟说:“走,回家给你做饭吃,看来,你一定是饿了!”
弟弟不走,从手中的土里挑出一个大一点的金屑,放到手指顶上送到哥哥眼前:“哥,你看,这就是金屑!我认识,我在大学地质系学了五年,我一看就知道,是金矿!你的地下是一座金矿!从这些金屑初步分析,这座金矿的形成时间,起码在十万年以上。你看,这些金屑都氧化成这样了!”弟弟高兴得忘记了饥饿,深深捧起一抔黑土,放到纸上。细心地包好。说,“哥,我把这土带到学院去,请教授们进一步鉴定,若是有开采价值,你这块地我买了!”
说假话不是人
时下假风盛行,假烟假酒假药不说,现在人与人交往,也习惯说假话,不说真话。比如两人见了面:哎呀老李,好久不见了,最近忙啥呢? 这老李本来工作挺好,单位也不错,他却说:还能忙啥?公司效益不行,正愁老婆孩子没法养活哩。再比如:老王,听说你家今年又新买了大房子了?即使老王的新房很满意,他却说豆腐渣工程。没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