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梁遇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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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秋心小札(9)

书里面没有一件事比武士同从卒渐渐的互相亲爱,互相赞美这回事更为动人。每个人深深地尊敬对方的智慧,虽然吉诃德先生因为在说话上爱那温文有致的官话,好几次不满意山差那种一大堆的俗语。每个人都受对方的影响;骑士坚持着用平等的礼遇对待他的从卒,使那可怜的山差最后声明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拿给他管理,也不能引诱他使他离开,不再伺候这可爱的主人。那么对这嘴里随便说聪明话的两个傻子,我们要作何感想,创造这两个人物的作者又要作何感想?“你要注意,山差”,吉诃德先生说,“天下有两种美——灵魂的美同肉体的美。知识,谦恭,良好的行为,慷慨,以及好教养,这些好处都是属于灵魂的美的;一个外貌很丑的人可以有这么多美德。……我很明白,山差,我长得不漂亮,但是我也知道我没有残疾,一个有体面的人只要不像个妖怪也就行了;若使他有我上面所说那灵魂的好处,他便会得人家的敬爱了。”有时,当他的疯狂到了极点,这位武士差不多像个得了灵感的人。所以当牧羊人招待他以后,他为着要谢他们,献身来坚决地主张牧羊女郎的令名和美丽,去反抗一切有旁的意思的来人,他还说出他那关于感谢的奇怪的短篇演说:

“大概,赠与的人是比接收的人高一等;因为上帝是个超乎一切人之上的大赠与者,所以上帝比一切人都要高一等;人们的礼物不能够同上帝的礼物相比,因为中间有无限长的距离;接收的人的感谢可以补偿人们礼物的有限同不及的地方。”

这种疯癫,我们只怕其不多。当单身汉森卜新穿上“银月武士”的衣服,在争斗中打倒吉诃德先生的时候,亚东尼乌先生骂他的话一些也不错:

“啊,先生,你想把世界上最可爱的疯子变成个明白人,你这种损害全世界人类的罪过,希望上帝能够赦你!你看见没有,把吉诃德先生医好后所得的利益绝对赶不上他疯狂所给我们的快乐?”

若使全世界不像吉诃德先生那样疯起来,也不像山差那样发财疯,却是有一种平凡乏味的疯狂,一个在信仰同怀疑中间将就的折中妥协办法,那岂不是更糟吗?一切人性质里都带点吉诃德的气派。在好多事情里,我们可以算出他们是计较利害,按照习惯,跟着老路走;等到忽然间来了问题,那时他们不肯再去计较利益;他们采取一种主义,坚持到底同金刚石一样地硬。一切人都知道自己有山差这种心情,当山差说:

“我曾经听到说教师说我们应当爱上帝本身,不要给光荣的希望或者苦痛的恐惧所动而去爱上帝;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因为上帝能够替我干什么事情,才去爱上帝的。”

这两种心情,吉诃德的心情同山差的心情,好像将人生大部分的光荣同大部分的安逸,一边分一半去。给一种心情完全占住了的人是很不容易找出来的。一个从头到底总是怀着这老不长进的山差的心情的人会成个无赖汉,虽然若使在一切动作中他还保持一种好脾气,他倒是一个有趣味的无赖汉。一个存吉诃德心情的人会变做很像一个圣人。世上基督教会的圣人们对这位拉曼差的武士的性格不会觉得有什么莫名其妙看不清楚的地方。有些圣人或者会比吉诃德先生知道得更明白,相信塞文狄斯所编的吉诃德先生动作的全部记录是对圣人性格的一个贡献,同一个批评。他们一定会看出这部书里宗教的真髓,好像世俗人当很容易地相信自己的高明时候,忽略过看不出一样。他们懂得谁失丢了生命就会救这生命;他们一定不觉得困难去了解为什么吉诃德先生同在他相当程度的山差自己愿意当傻子,为的是这样子,他自己同世界能够变成聪明些。最重要的是他们会鉴赏吉诃德先生那更龌龊的灾祸,因为不像那班根据光轮来认识圣人的群众,他们这些圣人只知道他们所拣的路是受人侮辱的路,基督教是在马槽里养育起来的。

伉俪幸福

斯梯尔(RichardSteele)

我的妹夫脱兰启拉斯离开了伦敦,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我的妹妹真妮遣人传话,说她想来望我,和我同餐,所以最好是没有别人在座。我就照着她的话办去,看她端庄地,俨然一家的主妇样子走进房来,我心里的确非常喜欢,我想这种态度于她是很合宜的。我一看就晓得她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从她的眼睛同脸上的神情,我很容易猜出她心中是十分满意,正欲说给我听。但是,我已经下了决心,要让她自己讲出那一套话,因此她不得不用千般小计同暗示,希冀我会向她提起她的丈夫。一看到我是决意不说到他的名字,她只好自己先说出来。“我丈夫,”她说,“问您的好。”我仅淡淡地答道,“我希望他也很好。”不等她的回话,立刻又谈到别的题目上去了。最后她真生气了,微笑着,含嗔带恼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这样可喜的风姿同豪爽的气慨,她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哥哥,你的性情是这么乖僻。我一进了门,你就知道我是一心一意打算来同你谈论我的丈夫,你却偏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这也未免太狠心了。”“我不知道,”我说:“也许你讨厌这个题目。你总不至于以为我是一个陈腐古板的老头子,款待一位年轻姑娘时候,会用她的丈夫来做谈话题目。我晓得她所最喜欢听的是谈论她的未婚夫,但他变成了她的丈夫,我们去谈论呵,(就要讨没趣了!)真的!真妮,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子不懂礼节。”听着我这几句调侃,她稍稍有些不悦神气;从她这种昂头自许;愤愤不平里,我看出她期望人们此后不再看她是真妮·的斯塔夫姑娘,却是以脱兰启拉斯太太之礼待她。她这种新心境我也很喜欢,跟她闲谈几件事情,我免不了觉得她丈夫的癖性同态度很显明地现在她的论断里,她的辞句里,她的声调里,甚至于她脸上的表情里。这使我感到不可言喻的快乐,不单是因为我替她所找的丈夫能够教她这许多值得赞美的举动,并且因为她这样模仿他我认为是她整个心儿爱他的最好表征。这种推测我未曾看见有不应验过,虽然我记不起有谁说过这个意思。女性天生的害羞使她不便向我明说她自己的爱情是多么热烈。但是当她描摹他的性格给我听时候,我很容易窥出她的真情。“我所能希望的好处,”她说,“脱兰启拉斯真是完全具有;你先前告诉我一个良好的丈夫会给他的妻子以爱人的眷恋,父母的慈爱同朋友的亲密,这些快乐我全能够由他那里得到。”我不禁狂欢,看她说时候双眼满溢着挚爱的泪。“好妹妹,”我说,“得到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比在跳舞会里,集会里,穿着娇娆的衣服做出小小的胡闹快乐得多,我从前却费了天大的劲才劝服你看轻那些东西。”她微笑地答道,“脱兰启拉斯在几个星期里说得我痛悔前非,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我恐怕你就是劝了一生也做不到这样地步。老实地告诉你,我现在只有一个恐惧徘徊在我心里,常常当我在万分满意之中,使我顿然感到烦恼:你一定知道,我怕的是在他眼里我不能够永久保存像目前这么可喜的模样。你知道,毕克司达夫哥哥,你有魔术家之名,若使你能够传给你妹妹一种驻颜的秘术,我的快乐真是胜过于我做了大千世界的主人,就是你在星夜里指给我看的,——”“真妮,”我说,“用不着向魔术求助,我要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则,绝对能够担保你在像脱兰启拉斯那样钟爱你的性情又温和又合理的男人眼里始终是一个可喜的人儿。努力于取得他的欢心,你就一定会得到他的欢心;永久保存着你现在求这种秘术时候的心情,我敢包你绝对不会有需要这种秘术的机会。一种不可侵犯的贞节,欣欢的心境同温和的性情在标致庞儿的各种娇媚引力失丢之后,仍然能够继续存在,并且会使她的爱人看不出她容颜的渐渐衰老。”

关于这点我们谈了好久,我俩同样地喜欢讨论这个问题;我要承认,因为我很深切地爱她,所以当我为着她的好,去教导她时候,我觉得非常快乐,她自已接受这些教训时也是同样地快乐。因此我就将这类意思恳切地开导给她听,告诉她我自己偶然晓得的一段奇怪事情的经过。

有一回,我们几个人正在乡村的一位朋友家里宴饮,教区里礼拜堂的下级职员稍有些惊愕神气走进房来,告诉我们,当他在圣坛旁边掘墓时候,他的鹤嘴锄轻轻一击,却打开了一口朽烂的棺材,里面有几张写着字的旧纸。我们的好奇心立刻动起来,就走到这位下级职员刚才工作的地方,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墓旁。内中有一位老妇人告诉我们埋在里面的是一位贵妇,至于她的名字,我觉得不便提起,虽然这段故事没有一点不是增加她的荣耀的。这位贵妇过了几年伉俪之爱的模范生活,她丈夫去世后没有多久她也跟着死去,她的丈夫在道德同感情两方面可以说都配得上她的性格,她弥留时要求他所写给她的信,结婚以前同以后,全要埋在棺材里,同她在一块儿。我检查后,知道所说的信就是我们面前这些旧纸。有几封因为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变成破碎不堪,我只能东鳞西爪地瞧出几个字,像“我的灵魂!

白百合!红蔷薇!最亲爱的天使!”这类的话。有一封是全篇都可以看得清楚的,内容是如下:

小姐:

若使你想知道我的爱情是多么热烈,请你想一想你自己是多么美丽。你那如花的庞儿,雪般的酥胸同婷婷的身材,无时无刻不是回绕在我的想像里;你那双眸的光明阻碍我不能关闭我的眼睛,自从前次同你会面时起。你还能够用嫣然一笑来增加你的美丽。你一皱眉就会使我变成世界里最可怜的人,因为我是世上最热烈的情人。

拿信里所描状的话同本人现在的情形一比较,大学都觉得悲来填胸,因为现在只剩得几块将变成齑粉的残骨同一小堆快要崩解的尘土了。费了很大的劲,我又读出另一封信,开头是,“我亲爱的,亲爱的妻子。”这触起我的好奇心,想去看一看结婚后所写的同求婚时写的文字有什么不同。我真是非常惊愕,看到眷恋之意却倒增加好多,并没有减少,虽然所赞美的是另一种的好处。信里的话是如下:

“在我们这次小别之前,我真不知道我实在是这么爱你;虽然那时我也以为我是尽了爱的力量爱你。我现在非常恐惧,只怕你会有什么麻烦,我却失丢了分忧的机会,我自己也不想有什么赏心乐事,当你不能和我共享的时候,我求你,我亲爱的,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若使不为别的,那么就为着你知道倘然你有什么不测,我是不能独生的。人们当离居时候,常常会说我心匪石,梦寐不忘这类的话,但是对于像你这样值得怀念的人,我的忠实几乎不能算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美德,尤其是这不过报答你待我的种种诚恳,自从我们初次认识以来,你是不断地常常给我你挚爱我的证据。——你的……”

当我念这封信时候,刚好这对贤良夫妇的女儿站在旁边。一看到这口棺材,里面躺着她的母亲,放在她父亲的遗体邻近,她简直化做一个泪人儿。我曾经听过人们说她的德性非常好,现在又看到她是这么纯孝,我摆不脱我的老癖性,总爱教导年轻人们,所以我就对她说出一番话。“年轻的小姐,”我说,“你看‘自然’很慷慨地给你的那类美姿容的据有期间是多么短促的。你晓得你眼前这个悲伤的景像同你刚才所听的关于这件事的第一封信的话是完全冲突的;但是你可以说赞美你母亲的节操的第二封信居然能在这里发现,到可以证明你母亲的贞洁诚挚。不过,小姐,我应当告诉你,不要想躺在你面前的死体是你的双亲。你要知道,他们真挚的爱情得到了酬报,他们实现有比这种同穴更尊贵的结合,他们处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有第二次离别的危险同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