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塞文狄斯对最好的浪漫小说的敬重,我们可以由他常将它们的书名同荷马和维即鲁的诗连在一起提起这点上更显明地看出。所以当他们住在石于拉穆冷拉旷野,吉诃德先生教导山差·邦札时候,他提出优尼谢斯做谨慎同耐心的模范,意尼斯算做最大的孝子能将,亚马的斯却真做“被一位贵女迷住了的勇敢武士们的北极星,启明星同太阳,这班武士在爱情同游侠的旗帜下打仗,都是我们的好榜样。”若使一部这么大胆,想像崭新的着作,大部分目的却在破坏方面,那真是一件奇事,而这本书也只像个清道夫,不能得我们什么大敬礼。实在因为这本书的方面极多,一切趣味信仰都能由里面抓到一个根据。这书的真髓是一种讥讽,但是太深了,只有几个读者能够看透。好像一个矿,深处下面还有深处;许多好宝贝在容易走到的那层也可以得到。一切讥讽来批评人类不对的意思同理论时,不是用一种另外更不对的意思同理论来代替,只是将事实放在那理论旁边,做个没有说出,看者自知的评语。“宇宙之王”是个讥讽大家;人类也可以分得些他这种用事实洗净理论的快乐。比较孱弱好争的人们常常要事实来帮他那无聊的理论的忙。像塞文狄斯这样一个严肃精深的人知道事实是不能忍受这种奴使。它们不肯由那要它们下个判断的人那里得到命令,它们也不愿只在人家要它们说话时节说话。它们常常非常惊人,毫不相干地忽然冲进那人们细心料理得很好的计划里。它们不是解释得丢的,好多人自己以为很有把握不会受惊,却给爱情同死亡吓住了。
《吉诃德先生》书里最浅的那层讥讽,谁也看得到,谁对这容易了解的讥讽,也感到趣味。这位糊涂老先生想把他那老旧的思想在这忙碌自私平庸粗俗的世界上应用,就是由知识能力最下等人看来,也觉得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但是再想一下,我们的轻浮乱笑就会有一个制止了。天下所有的道德好心是不是都同吉诃德先生在同样的情形中呢?
作者到底是不是要说,世界已经很好了,所以这班想去把它再变好的人们是错的?若使这是他的意思,为什么在我们念这书时节,我们一步一步地觉得这位武士先生更可爱,等到最后我们对他的爱敬简直是无限量的?书中所含的批评会不会像个两边都是锋利的刀,而我们看着很高兴地狂笑的事情会不会就是世界上的缺陷呢?
塞文狄斯写这部小说时的一件奇事是他那绝对忠实同坦白的态度。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说得半吞半吐。他书里的世界的一切动作是像一个日常事情给个疯子捣乱得乱七八糟的世界。失败接连着失败跟在这可怜的吉诃德先生脚后,他当时又没有什么赫赫虚名可以补偿他这物质上的灾祸。“凡是把我这个人拿来写成一本书的人,”这位武士先生当他同单身汉森卜新谈论时候,他沉思地说,“只能使极少数人高兴”;这位单身汉替他找出的惟一的安慰只有这点,就是天下愚人的数目是无限的,他们却都喜欢他冒险故事的第一部。做一个例来说明塞文狄斯写小说的方法,让我把一个这武士最初的冒险故事拿来述一遍,就是那回将小孩安特烈斯由压迫者手里救出的事情。当吉诃德先生成了武士的第一天,那时他还没有一个从卒,他骑马离开了小旅馆时,吉诃德先生听到邻近丛林里有悲诉的呼声。他谢谢上天这么早就给他一个履行他职务的机会,把马转到那里去,在那里他看到一个农夫打着一个小孩。吉诃德先生用了武士那一套礼节,将那农夫叫做懦夫,挑战他来两个对打。农夫看到出现了这样一个罕见的怪物,心里害怕,就解释说这小孩是他的仆人,粗心得很,每天总要丢了一只羊。
这事最后解决的法子是农夫恢复小孩的自由,答应还给小孩他所欠的工钱;这位武士心里很高兴地骑马走了。农夫就将小孩重新捆起,比平常更厉害地打他一顿,最后才松开绳子,叫他去找他的保护者再来伸雪。“因此这小孩哭着走开,他的主人站在后面大笑;勇敢的吉诃德先生是这样子替人抱不平的。”后来当这武士同从卒在旷野时候,刚好那里偶然有一群人,那个小孩也在内,吉诃德先生就述他关于救人的故事,做游侠给世界以利益的一个例子。
“您老爷所说的,全是真的,”那小孩子答应,“但是事情的结局同你老爷所想的大大相反。”“怎么相反?”吉诃德先生说。“以后他没有还你的钱吗?”“他不但没有还我钱,”那小孩说,“而且你老爷一走出森林,只剩我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重新把我缚在起先那个树上,鞭打我那么厉害,使我简直变做同圣巴所落苗一样地剥去一层皮;每打一下,他就说几句滑稽或者轻蔑的话,来朝笑你老爷;若使我不是受那么多苦痛,我对他所说的话简直会笑起来。……这么多事情全是你老爷弄出来的,因为若使你走你的路,不管旁人的事,我主人打我一二十下,也就会打够,以后他会把我解下,还我他所欠的钱。但是因为你老爷侮辱了他,骂了他好多话,把他的怒气激起来了,他因为不能在你身上报仇,就把他全部的雷霆发在我身上了。”
吉诃德先生悲哀地认了错,自己说他应当记着“没有坏人会践言的,若使他觉得不大方便照他所答应的话干。”但是他允许安特烈斯,说要替他报仇;听这话,小孩又害怕起来了。
“为上帝的爱起见,游侠老爷,”他说,“若使你再碰着我,看我给人砍做碎块,请你也不要救我,也不要帮助我,还是让我挨苦痛好;因为无论多大苦痛,总不及由你老爷帮助我以后,我所受苦痛那么大——我愿上帝使你同一切生在世上的游侠都倒了霉!”说着他就跑开了,吉诃德先生听这故事自己觉得很惭愧,所以其余人要很小心没有笑出来,免得使他难堪。
书里没有一处地方,塞文狄斯使读者忘记了这样的事,就是说,替人打不平的人在这世界上绝不要希望得到什么成功同赞美。真像查理斯·兰姆所说,这个文雅英武的好汉所受的一大堆侮辱差不多使读者看得都不高兴。他挨打,被踢,牙齿也遭打落,只好自己安慰,心里想这些苦痛都是干这种事业的人所常受的;他脸上被人满满地涂上泥,他很严肃地答应那愚弄他的人们的嘲笑。当他在旅馆里骑在马背上做哨兵来保护那些睡眠者的时候,管马厩的一个女仆马力多尼斯,把他的手伸到上层窗口,或者也可以说是草棚的围墙上一个圆洞,在那里她将一个活结滑到他的手腕节,那绳子就坚固地结在草架里面的一个杠子上。若使他的马走开,他就有一个手吊着的危险,在这样情形中,他一直站到天亮,有时有四个旅客在客栈门口打门。他立刻向他们挑战,因为他们这样打扰他所保护的睡觉者实在是个无礼行为。就是和他很有感情,照顾他的公爵同公爵夫人也很愿意同他开些粗野的玩笑。这是当他做他们的客人时候,他脸孔给故意赶到他房里的一群惊慌的猫全抓破了。村里的朋友对待他还好些,但是他们带他回家时,用杠子抬个有格子的笼,将他像个野兽放在里面,给群众观赏;他自己想,“因为我是世界上一个新武士,是头一个将这已经忘了的游侠举动恢复起来,这或者是一种新发明的用魔力囚闭人的法子。”他的精神总是超在一切患难之上,他的心始终是像云净天空一样地晴明安静。
但是人们可以反对说吉诃德先生是疯了。这里塞文狄斯的讥讽是更深了一层。吉诃德先生是个心境高超的理想主义者,他用他自己的先见来照看一切东西。由他看起来,每个女人都是美丽可钦的;无论对他说的什么话都值得很注意很尊重听着;每群人就是随便在客店聚集的客人们,都是根据了互相关心同看重的严格原则而成立的社会。他的行为是由这些意思脱胎出来的,所以人们笑他挨了许多苦,但是他有一个从卒山差·邦札,这从卒却是个实现主义者,爱吃贪睡,用常识来看世界的真状。我们或者会想山差·邦札是神经健全的,可以当个标准来量他主人神经错乱的程度。简直不是这么一回事,山差·邦札在他特别方面是同他主人一样地疯的。若使那个是给幻想弄糊涂了的,这个便可以说是被常识弄糊涂的了,那可笑的行为是同样的。这种情形可以在那海岛的问题上很清楚地看出,那海岛是当吉诃德先生得到王国时候,要托山差去管理的。虽然任何胡闹的生意人的大话山差都可以看穿,他却立刻承认他主人是没有私心,诚实不欺,对他所说关于海岛的事情完全相信。他对于这海岛计划用了好多的心思,发表了许多的批评。有时他宣布总督的地位同他很不合式,说他的老婆一定做不出一个很大方的总督太太。有时他却热烈地说好多才干不如他的人都做了总督,天天用银盘吃饭。后来他听说若使得不到海岛,会赏他大陆上一块地,他立刻先行说好他的领土要在海边,为的他可以在他的人民身上发财,把他们卖了当奴隶去。说山差是疯了,并不是替塞文狄斯辩护;这种含蓄的意思在那本书里也可以看出,而且有意地重复说着。“真真的,”理发匠对从卒说,“我开始想你应当跟他同在笼里;你同他是一样地给什么东西迷住了。在一个不幸的日子,你心中得到他那给你做海岛总督的允许,当你所心想的海岛这个观念跑到你头里,这是个可以悲哀的时间。”
所以这两个人由他们邻居看来都是疯的,但是这书里大部分的聪明思想都是他们的,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那书就降到仅仅平常的作品了。这意思在书的本身里面也常常承认过,点了出来。有的是武士,有的是从卒说的话使听的人觉得奇怪,说话说得这么聪明公平,透彻的人,做事竟会傻到那样子。真的,那本书是有趣谈话的天堂,书里什么题目都是用一种新眼光来谈论,用新外表呈现在我们面前。
戏剧式的背景,就是说这本书的真意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是所说的话是那么好,就是由那背景里拿了出来,那话也是很夺目的,虽然没有放在书里时候那么灿烂。什么当他自己想着将来同一位基督教或者异教的公主求婚的名义,什么话能够比吉诃德先生谈到门第问题时所说的更妙呢?
“世上有两种门第,”他说,“那不同的地方是——有种人现在虽然不阔,而从前却是阔过的,还有是从前虽然不阔,现在却阔起来了的;所以当考究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由高贵着名的门第出身的人,使那国王,我将来的丈人,一定会满意。”什么话能比山差辞总督之职的报告更聪明呢?“昨天早上我离开那海岛,岛的情形同我到的时候是一样的,街道房屋盖瓦还是那个样子。我没有向谁借过钱,自己也没有跑去混钱,虽然我想定几条可以挣钱的法律,但是我怕这些法律不能实行,那就同没有定一样,所以我一条也没有定。”这对英雄在漫游中所碰的人们里好多给他们的谈话迷住了。不止这样,而且这两个漫游人所住的想像世界现出来这么可爱,他们思想的传导是这么强烈,所以还没有到末卷时候,一大堆不同的人们,由公爵、公爵夫人一直到村里人,早已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来弄这以假为真的把戏,变做吉诃德先生迷梦里面的人物。世上找不出一个像把拉替力亚的国,但是知道山差的人们非常想知道他当总督时候的行动,所以公爵为这个目的,借个乡村给他,把这村布置得很好,也设有国家官员预备弄这个把戏。这样子,这两位说空话者的幻想差不多能够实现一些出来,找不到的幸福,就由吉诃德先生的梦来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