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后来他又聚集一班他所谓送秋波的人们,就是那班带有不幸的斜视眼的人们。他这次的开心是在观看这许多破碎曲折视线里的一切射眼箭,误会的表示同不经意的目许。
这位哈哈笑先生的第三次大宴会是请口吃的人们,他集有够坐满一桌的人们。他先叫他的一个仆人坐在布幕后面;将他们酒桌上的谈话记下,这是很容易可以办到的,用不着速记的帮助。由所记下来的看起,虽然他们的谈话没有停歇,食第一道菜时候他们还说不到二十字,等二道菜捧上时候,有一位在座的整整费了一刻钟工夫,只说小鸭同龙须菜都很好;还有一位花了同样久的时间宣布他也是这样子想的。可是这次开玩笑的结果没有前回那么好;因为有一位客人是个勇士,一肚子的愤怒不知道怎地发泄好,走出房子,送来一张写的挑战书给这位诙谐主人,虽然经过朋友们的从中斡旋,这个决斗也就取消了,但是他也因此停止了这类好笑的宴会。
先生,我敢说你一定会赞成我的意思,以为这类开玩笑既然没有寓了什么深意,是应当阻止的,认做这全是不幸的举动,并不能算为诙谐。但是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将别人所想出的东西渐渐地修改好,并且单单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大本领,总不能够既发明出一种艺术,又使它达到尽美尽善的地步——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所认识的一位忠厚绅士,他听到前面所说的那种滑稽,自己也来干一下,却努力于使它变做有益于人类的东西。有一天他宴请六七位朋友来,谁也知道他们个个都喜欢在讲话时用几句特别的赘语,像“你听到我的话没有”,“你知道吗”,“这就是说”,“所以,先生”。
每个客人常常用他特有的这些雅句。坐在旁边的人看来自然觉得很可笑的,于是这位邻座人会想到自己,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也是同样的可笑:这么一来,他们没有坐多久,每个人都是万分谨慎地谈话,小心避免他们心爱的冗字,他们的谈话因此丢去了多余的词句,包含有更多的意思,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声音。
这位好心的绅士后来他得便又聚集另外一班朋友,他们是沉溺于咒诅这个坏习惯的。为的是要指出给他们看这种习惯的荒谬,他就使用前面所说那个妙法,在房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安置一个书记生。喝完了两瓶酒,人们不拘地说出心里的话时候,我这位忠厚朋友看出他们坐下酒桌后在他家里说出好许多响亮震耳的废话,他们失丢了不少有意思的谈话,全因为他们要乱说这类用不着说的词句。“他们一定可以集了一大笔的款给穷人们”他说,“若使我们实行一种法律,彼此互相监督,说一句咒诅就要罚款。”他们都是没有生气地接受这句温和的谴责。他跟着就告诉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谈论不会有什么秘密,所以他叫人记下,为着好玩起见,要将写下的念出,若使他们愿意。一共有十张,折实起来只有两张,设使没有我前面所说的那种可恶的插话。冷静地念出来,那仿佛是魔鬼聚会的谈话,不像是出自人的口里。总而言之,每人恬静地听到他在谈话的兴高采烈,毫不留意时候所说的咒诅,个个都战栗起来。
我只要再说他的另一次宴会,他用同样的妙策去医好别一类的人们,他们是文雅谈话的烦累,他们的白费时间是不下于前面所说的两种人,虽然他们是比较天真些;我指那班爱说故事的无聊人们。我朋友找到六七个相识的人,他们全染有这个奇病。第一天,他们里面一位一坐下来就说到那慕尔的被围,一直讲到下午四点钟止,那是他们离别的时候。第二天,所有的谈论全给关于苏格兰人的故事所占有,简直没有法子使他停止,当他们还坐着谈天时候。第三天也是同样地费在一篇同样长的故事的叙述里。他们最后想到这种互相对待未免太野蛮了,因此他们从这类昏睡里醒来,他们患这个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
因为你在某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人们古怪奇特的性格是你所最喜欢的野味;我又觉得在这类观察人情的作家里你是最伟大的猎夫或者可说是一位宁禄,若使你肯让我这样称呼你,所以我想这封信里所说的新发见你一定是很愿意听的。
先生,我是你的……
追赶自己的帽子
切斯特顿(G·K·Chesterton)
我感觉一种差不多是野蛮人的妒忌,一听到伦敦当我离开时候,被水淹了,而我却只住在乡下里。我自己的巴特西,我听说,特别蒙恩,变做众水的汇聚处。巴特西本来已是,这几乎是用不着我说的,最美丽的居住所在。现在又加上几片大水的伟观,我自己这个浪漫的小镇的风景(或者要说水景)必定有些无可比拟的好处。巴特西绝对化做威尼斯的影子了。从屠户那里送肉来的小船一定是沿着涟漪银色的水港飞驶,带着威尼斯小艇奇妙的流利神情。运生菜到拉取米耳路角的水果一定是倚着桨,现出小艇夫不沾尘土的从容姿态。没有东西会像小岛那样含有十足的诗情;当一个地方被淹着时候,它是变成一群群岛了。
有人以为对于大水或者火灾这种浪漫的见解是有点缺乏实在。但是对于这类麻烦的事体,这种浪漫的见解真是和别的同样地可以实行,一点差别也没有。在这些事情里看出开心机会的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是同在这些事情里看出说怨言的机会的一般“忿怒的纳税者”一样样地有道理,实在还比他懂事得多。真真的苦痛,像在斯密斯飞德活活地烧死,或者患了齿痛这类的事;是一件实在的东西;能够捱着,却几乎不能拿来做开心的材料。但是,究竟我们的齿痛是例外的事,至于在斯密斯飞德活活地烧死,那是隔了很久很久的时期我们才会碰到。而通常使男人咒骂,女人号淘的麻烦事体多半真是神经过敏,或者幻想所生的麻烦事体——全是心理的作用。比如,我们常听成年的人们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你可曾听过小孩子诉苦要在火车站滞了许久,等着一辆火车吗?未曾,因为由他看来,在火车站里面是等于在一所怪窟,或者一座满了带着诗意的快乐的宫殿里面。因为由他看来,信号牌上的红灯同绿灯是像一个新太阳同一个新月亮。因为由他看来,当信号的木臂忽然下落时候,好像一位大王掷下他的宝杖,算个信号,开始了喊声嘈杂的火车竞技。我自己在这方面是带有小孩子的习气。那班站着,只等那二点十五分的快车的人们也可以采取这类见解。他们的默想可以充满有丰饶膏腴的东西。我生本最艳丽的时间许多是从克拉判的换车车站里得到的,我想那地方现在也是没在水里了。我在那里曾经有过许多不同的心境,个个都是那么凝神的,那么神秘的,真的,水尽可以浸到我的腰旁,我还不会明白地晓得。
但是关于这类的烦扰,像我上面所说的,一切全靠着我们的情调。你可以安稳地将这个标准用到差不多一切普通所谓日常生活特有的麻烦事情上面。
比如,人们常觉得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不快乐的事情。
为什么对于规规矩矩的虔敬心灵,这是不乐的事情呢?并不单是因为跑路,同跑路使人疲累。同一的人们在斗技游戏时还跑得更快得多。同一的人们追赶一个无聊的小皮球比他们追赶一顶乖乖的丝帽子还带劲得多。大家以为追赶自己的帽子是丢脸的事;当人们说一件事是丢脸的,他们的意思是那是可笑的。那的确是可笑的;但是人本来就是非常可笑的动物,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数是可笑的——吃东西就是一个例子。而一切中最可笑的事却刚是那最值得干的事——比如,求爱。一个人追赶一顶帽子还没有一个人追寻一个妻子的可笑的一半。
一个人,若使他的见解不错,能够具着最勇敢的热情同最神圣的快乐去追赶他的帽子。他可以自命为追逐野兽的一个高兴猎人,因为实在没有禽兽会比帽子再野顽。真的,我倒有些相信刮风日子时畋猎帽子会变做将来上流阶级人们的游戏。在烈风的清晨将来会有贵妇同绅士们聚集在高地上。他们会听他们说的猎场里跟人在某某林里惊动了一顶帽子,或者其他这类的专门名词。请读者们注意这种玩意儿是游戏同人道主义的结合到了十分圆满的程度。打猎的人们会觉得他们没有使别个受苦。不,他们会觉得他们是使别个受乐,一种趣味浓厚,差不多是恣情的快乐,那是旁观的人们所得到的。当前回我看见一位老绅士在亥德公园里追赶他的帽子,我告诉他,像他这么仁慈的心肠应当是充满了安乐同感谢,一想到他每个姿势,每个体态当时给群众多少纯净的快乐。
同样的原理可以应用到家庭所特有的一切其他的麻烦。一位绅士试将一个苍蝇从牛奶里拿出或者一块软木塞从酒杯里挑出时,常常以为他是受了气。让他想一会儿坐在墨黑的池旁的钓鱼人的耐心,让他的灵魂立刻被满意同静穆照耀着。我又知道几位思想极新的人们,感到麻烦时就用了神道学的字眼,他们却又没有采取教义的意味,只是因为一个屉子紧紧地嵌在桌里,他们却没有法子拔出。我有一个朋友特别患了这个毛病。每天他的屉子总是嵌紧了,因此每天他总哼出几句别的话来。但是我指出给他看这种受枉曲的感觉真是主观的,相对的;这全由于他先假定那屉子能够,应当,又是愿意很容易被人抽出。“但是若使,”我说,“你自己假设你是同有力的压迫着你的一个仇敌对拉,那么这奋斗只会变做很兴奋,却不会恼人。试想你正在从大海里拽出一条救生船来。试想你正在从阿尔卑斯山的深罅里用绳子救出一位同类的人。甚至于试想你又是个小孩子,两边人扮做法英两国来干一下拔河。”说了这句话我就离开他了;但是我一些也不怀疑我的话生产出最好的结果。我相信此后每天他紧握着他的屉纽,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眼睛发着战争的光辉,向自己呐喊助威,好像听到他的四围全是喝彩的观客雷一般的声音。
所以我想这并不全是痴想的,或者不可信的,去假定就是伦敦的大水也可以逆来顺受,用着诗的情调来鉴赏。好像除了麻烦之外实在并没有引起什么别的坏处;麻烦,像我们前面所说的,不过是一种看法的结果,并且是对于一个真正浪漫的情境的最枯燥同偶然的看法。一件冒险事情只是个没有认错的麻烦。一件麻烦只是看错了的冒险事情。围绕着伦敦住屋店铺的大水若使有什么效力,必定只是增加了它们本有的诱惑同奇妙。故事里的罗马天主教徒说过:
“酒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水。”所以根据着同样的原理,水无论同什么东西在一块都是好的,只除开了酒。
神秘的伦敦
卢卡斯(E·V·Lucas)
由艺术家看来,雾是伦敦最好的朋友。不是黑雾,是指别一种的雾。伦敦有两种不同的雾——壅塞气息,把世界化作黑漆一团的雾同轻轻地铺罩着的薄雾。前一种雾走到房屋的个个角上,将一切的金属东西盖上一层暗色的粘泥,弄得我们一面咳嗽,一面擦眼睛——对于这种雾是没有好话可说的。“地狱是一个很像伦敦的城”,我向自己引用这句话,在前回这种的一个雾里,当我抓着贝斯窝忒路的公园栏杆望前摸索。车子,我所不能看见的,辚辚地走过,时常有人,就在身旁,却是看不见的,喊出警告的话来,或者有人会用受惊的声音问道他到底是在哪里。这种雾的凶恶处是在于将他这种有生气的东西放在无生气的环境里——在一个蒙盖住的地方里的一个生客。普通走路的人们在这样的雾里已经是够苦了;但是只要臆想到还要去招呼一匹马同一辆车是怎样的情形,立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运气还可以更坏得许多。
可是别一种的雾——笼着东西,而没有湮没形迹的雾,使东西的轮廓化为轻圆,而没有去玷污染秽的雾,它那种美化的能力可说是被惠斯勒所发现的雾——那种雾能够变做一种悦心的东西,一种欢喜的材料。从这种温柔薄雾看去,伦敦变做一座浪漫的都城。她的建筑物里所有丑陋粗糙的地方,她的色调里所有龌龊碍眼的地方,全消失了。“可怜的房屋,”惠斯勒在文章里说过,他是那么常从他的拆尔息家里注视它们的幻变“在模糊的天里消失了,高高的烟囱全化为钟塔,货栈是夜间的宫殿。全城却昂在天中。”
迭更司发现了畸异的伦敦,奇妙古怪所汇聚的伦敦,史蒂芬孙发现了浪漫故事的老家的伦敦。惠斯勒所发现的伦敦是个含有缥缈神秘的美的城市。几十年来,伦敦的雾老是人们咒骂讥笑的一个题目:的确需要这位神经锐敏的生于美国的巴黎人来指示给我们看普通人所认为一个仇敌同一件该发怒的事情,却是艺术家的一位朋友。现在谁也晓得这点了。
雾对于我变成为与前大不相同的东西了,自从人们指给我看泰晤士河南岸上的一个大烟囱,告诉我这是属于供给伦敦办事房以电灯的火炉;无论什么时候,天气一有点雾意,就派一个人到这烟囱的顶上,去望一望远处的河;敌人一开始有些卷来的现像,就给底下的人们一个通告。他这新闻传出之后,火炉就重新加上燃料,做出额外的压力,借此可以同来临的黑暗奋斗,帐房里的工作也不至于停止。
一切巡哨,一切守望的人们都是属于浪漫史的;从他这高耸天际的所在,越过河里来往的轮船同万家的屋顶,一直看到水平线边的一块浓雾,这个人甚至于使伦敦的黑雾生色,就是在我眼里也变成浪漫史里的东西了。我会想起他的竭力望远的眼睛,他的警告呼声,那群咆哮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