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梁遇春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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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茄力克的日记(1)

茄力克的日记

大凡好的日记一定是匆忙中记下来的;因为在那时候才能流露出真情,没有什么做作:所以英国文学里最好的日记也是十七世纪英国海军秘书皮普斯Pepys的日记。他娶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法国太太,然而他却偏不安分,最喜欢调笑女仆,最妙的是这些调笑的供状他每天晚上都写在日记上面。我们知道这位先生是惧内的,他想用纸笔来宣泄情意决没有公开的可能;所以他必得别出心裁才能担保没有危险。果然他用的是一种密码字母,在临睡以前偷偷地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很快地记好。到十九世纪他这日记才给人发现出来了。他每天虽只有简短地几句话,然而这几句话里却充满了生气,实在是绝好的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所以那么厚厚一一本书,我们也百读不厌。现在这位约翰生博士的高足(十八世纪剧场里的泰斗)所记的日记也是零零碎碎偶然记下来的,能够完全表现茄立克滑稽的天性,确是一部有艺术地缩写通常生活的好作品。而且里面所记的是他第一次到法国的零星印像,我们还可以借此看十八世纪法国社会的情形同英国人对法国的见解。

(原载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号,署名春)

高鲁斯密斯的二百周年纪念

十八世纪英国的文坛上,坐满了许多性格奇奇怪怪的文人。坐在第一排的是曾经受过枷刑,尝过牢狱生活的记者先生狄福Defoe;坐在隔壁的是那一位对人刻毒万分,晚上用密码写信给情人却又旖旎温柔的斯魏夫特主教DeanSwift;再过去是那并肩而坐的,温文尔雅的爱狄生Oddison和倜傥磊落的斯特鲁Steele;还有蒲伯Pope皱着眉头,露出冷笑的牙齿矮矮地站在旁边。远远地有几位衣服朴素的人们手叉在背后,低着头走来走去,他们同谁也不招呼。中间有一位颈上现着麻绳的痕迹,一顶帽子戴得极古怪,后面还跟着一只白兔的,便是曾经上过吊没死后来却疯死的考伯Cowper。另一位面容憔悴而停在金鱼缸边,不停的对那一张写着Elegy一个字的纸上吟哦的,他的名字是格雷Gray。

还有一个乡下佬打扮,低着头看耗子由面前跑过,城里人说他就是酒鬼奔斯Burns。据说他们都是诗人。在第二排中间坐着个大胖子,满脸开花,面前排本大字典,伦敦许多穷人都认得他,很爱他,叫他做约翰孙博士DrJohnson。有个人靠着他的椅子站着,耳朵不停的听,眼睛不停的看着,那是着名的傻子包士卫尔Boswall。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总鼓着嘴想说话,可是人家老怕他开口,因为他常常站起来一讲就是鸡啼:他是伯克议员先生Burke。此外还有一位衣服穿得非常漂亮(比第一排的斯特鲁的军服还来得光耀夺目)而相貌却可惜生得不大齐整;他一只手尽在袋里摸钱,然而总找不到一个便士,探出来的只是几张衣服店向他要钱的信;他刚要伸手到另一个衣袋里去找,忽然记起里面的钱一半是昨天给了贫妇,一半是在赌场里输了——这位先生就是我们要替他做阴寿的高鲁斯密斯医生Goldsmith。据那位胖博士说,他作事虽然是有点傻头傻脑,可是提起笔来却写得出顶聪明的东西。这位医生的医道并不高明,据说后来自己生病是让自己医死了。他死后不仅身世萧条,而且还负了许多债。胖博士为这件事还说过他几句闲话,可是许多人都念他为人忠厚老成,尤其是肯切实替人帮忙。有些造谣言的人还说他后来曾经投过胎到中国,长大了名叫杜少卿,仿佛是一本叫做《儒林外史》的谈到他的故事。这杜少卿真是他的二世,做人和他一样地傻好。这位医生还做了好多书,现在许多对世界厌倦的人只要把他的书翻翻就高兴起来了,还有些哭得泪人儿似的看看他的诗眼泪也干了。他的书像Vicarofwakefield,DesertedVillage,SheStoopstoConquer,这是谁也知道的,用不着再来赘言。英国人近来对这班奇奇怪怪的胖子们(除开那几位所谓的诗人以外,他们都是胖子,就中以那位面前排着字典的最胖;)又重新有了好感;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这班胖子的为人本就不坏,所写的东西自然更是怪有趣味。今天(十一月十日)可巧是高医生的二百生忌辰,此刻许有一班英国人正在那里捧着酒替他大做阴寿,所以我们也把他的老朋友一齐找出来,在纸上替他图个会面的热闹。听说最近牛津大学又把他那些非借钱即告贷一类的信印成了一大本;书我们虽一时看不到,然而料想内容一定是很有趣味。想借钱的文人很可以先借三先令六便士去买一本来看看。

(原载1928年1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9号,署名春)

新传记文学谈

(德国之卢德伟格、法国之莫尔亚、英国之施特拉齐)英国十八世纪有一位文学家——大概是Fielding吧——曾经刻毒地调侃当时的传记文学。他说在许多传记里只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里面所描写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样子;小说传奇却刚刚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诌的,可是每个人物都具有显明的个性,念起来你能够深切地了解他们的性格,好像他们就是你的密交腻友。小说的确是比传记好写得多,因为小说的人物是从作者脑子里跳出来的,他们心灵的构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够操纵自如,写得生龙活虎,传记里面的人物却是上帝做好的,作者只好运用他的聪明,从一些零碎的记录同他们的信札里画出一位大军阀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画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写出完善无疵的传记,那是上帝,不过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没有这种闲情逸兴,所以我们微弱的人类只得自己来努力创作。

可是在近十年里西方的传记文学的确可以说开了一个新纪元。这段功勋是英法德三国平分(中国当然是没有份儿的)。德国有卢德伟格EmilLudwing,法国有莫尔亚AndreMaurois,英国有我们现在正要谈的施特拉齐LyttonStrachey。

说起来也奇怪,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在最近几年里努力创造了一种新传记文学,他们的作品自然带有个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样的。他们三位都是用写小说的笔法来做传记,先把关于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实放在作者脑里熔化一番,然后用小说家的态度将这个人物渲染得同小说里的英雄一样,复活在读者的面前,但是他们并没有扯过一个谎,说过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他们又利用戏剧的艺术,将主人翁一生的事实编成像一本戏,悲欢离合,波起浪涌,写得可歌可泣,全脱了从前起居注式传记的干燥同无聊。但是他们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专以毁谤伟人的人格为乐的人们,他们始终持一种客观态度,想从一个人的日常细节里看出那个人的真人格,然后用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像的能力,就成功了这种兼有小说同戏剧的长处的传记。

胆大心细四字可做他们最恰当的批评。

新传记文学还有两点很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他们注意伟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们觉得人性是神圣的,神性还没有人性那么可爱,所以他们处处注重伟人的不伟地方。卢德伟格的杰作哥德传Goethe又叫做《一个人的故事)(TheStoryofaMan),把一位气吞一世的绝代文豪只当作一个普通人看,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着力于共同的人性。

这么一来,任何伟大的人在我们眼中也就变做和蔼可亲的朋友了,不像一般传记里所写的那样别有他们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相信命运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没有法子预计的,只有在事后机会看出造化播弄我们的痕迹,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愁闷的调子,但是我们念他们作品时候,一看到命运的神秘,更觉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风怒涛里一只小舟中的旅伴,彼此凭添了无限的同情,这也可以说是这三位新传记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齐在这三位中间可说是老前辈。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Eminent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杰作《维多利亚皇后》QueenVictori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写是偏重于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几个大人物气质的冲突和互相影响。现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笔来刻划伊利沙伯皇后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的关系。伊利沙伯因为国内新旧教的纷争同许多旁的缘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个搔首弄姿,顾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宫廷里有了许多年轻英武的宠臣,有名的SirWalter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却是她晚年时候的得意人。可惜他们年纪相差四十余岁,厄色克斯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想漫游异国,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却要他滞在宫里作伴,不许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种种的冲突,最后厄色克斯想借民众力量来恢复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伯震怒之下,将他判决死刑,刽子手利斧一挥,抓着头发,把首级高举起来,喊道:

“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后!”这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的末途。我们知道伊利沙伯可说是英国最能干的君王(现在皇帝当然是除外),施特拉齐在这本传里说:“她是个凶猛的老母鸡静静地坐着孵出英国,英国的生气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达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树临风的丰采,自己写过绮丽的诗词,许多当时文人——《仙后》的作者Spenser同莎翁的前辈BenJonson——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外还有一位老奸巨滑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几篇精练深思,包含无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顾问。把性质这样不同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但是因此两人的性格也更见显明,施特拉齐写时也更觉得意味无穷,我们念时自然也免不了神往于三百年前这段公案。

中国近来也很盛行用小说笔法来写历史。那一班《吴佩孚演义》等等当然可以不必论,就是所谓哄动一时的佳作,像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大笑的《留芳记》,也无非是摭拾许多轶事话柄,作者对于所描写的人物总没有作什么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后我们不能够有个明了的概念,这些书也只是哄动一时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较好一点记载像《清宫二年记》,《乾隆英使觐见记》、《慈禧写照记》、《李鸿章游俄日记》等等都是外国人写的,实在有些惭愧,希望国人丢开笔记式的记载,多读些当代的传记,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原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春)

新发现的拿坡仑的小说

在法国文坛上居于权威者地位的文艺杂志LaRevuedesDeuxMondes最近披露发现有一部拿坡仑着的小说,书名是《克利逊同厄热尼》(“ClissonetFvgenie”),原稿从拿翁在一八二二年驾崩于圣赫勒拿岛后,一向存在波兰贵族Dzialynski伯爵的书库里,现在由SimonAskenazy先生出版,还附有在Kornik所发现的其他拿翁的文稿,一共三十四页,封面镌有拿坡仑皇帝的徽章。

这部小说含有自传的色彩。克利逊当稚年时候就喜欢军事,后来从军是无往而不胜利的,天赐的机会同他自己的才力使他成为一代名将,全国人民全看他是他们的保护人。

可是他并不觉快乐,因为妒忌同毁谤总是缠着他的身旁,他能够在千刀万马中无畏地冲锋陷阵,却不能见谅于小人,也无法止住他们恶毒的口舌。他戎马半生,到处都是敌人,却没有得到半个朋友,因此感着世界的荒凉,觉得名誉不能给人以真正的快乐,他所求的却是心灵的安慰。他怀着这种憧憬的心境,往乡下去幽居些时,朝暾同黄昏都引起他的愁绪,忧郁占据了他的全心,他在这时候遇到厄热尼。克利逊素来是勇往直前,无往不克的,在爱情上他也是一样地成功。他们结婚了,蜜月的生活也是满布了欣欢的空气,可是良会不长,克利逊接到前方命令,他们只得生生拆散。他虽然远征,心里却惦着万里外的新夫人。他后来身受重伤,叫部下一个军官Bewille去安慰厄热尼,这位军官也是英姿潇洒的青年,同厄热尼渐渐生了爱情,她给他的信也一天一天稀少了,最后完全忘记了从前影里的情郎。他决定结果他自己的性命,让他俩过快乐的日子,写一封绝命书给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儿子将来长大不像他那样性情热烈,因此在人生路上处处遇到荆棘。角声一动,他带伤冲到敌军队里,死在如雨的枪弹之下,这段悲哀的传奇也就结束了。

这段事实不过是浪漫小说很平常的布局,同KingArthur里Laucelot和QueeuGuinevere的一段情史有些相像,可是很能表现出拿翁叱咤风云的神态,暗暗地又述出他自己同Josephine的因缘。所以可说是研究拿坡仑的人们必读的书,至于专攻法国小说的学者就没有读过这书,似乎也是无妨的。拿坡仑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爱读者,他死时衣袋中还放有一本。他的小说或者受了点这本杰作的影响。

着过《法国革命史》的英国散文家HillaireBelloc曾经写有一篇小品:《最后的一点钟》(NovissimaHora),描写拿坡仑弥留时的心境。Belloc说拿翁的一生处处是矛盾,他在战场上马到功成,可是结局是一败涂地;他英气勃勃,好像始终没有脱开青年时期,可是老迈的影子总横在他的当前,现在,他这部小说里的英雄一生也无时不是矛盾的。当他声誉极隆时节,人们的毁骂跟着他走,当他绮梦方浓时候,他亲信的人却夺去他的爱人;拿翁写小说时既然带有自传色彩;所写的英雄的遭遇又是这样幸运同不幸并行,可见不只二百年后的胖文人Belloc看透这点,目光如炬的一世之雄早已有了自知之明。希腊神庙刻有“KnowThyself”(自知)二字,他们以为自知是最难的事,拿坡仑纷扰一生,居然能够这样深刻地了解自己,这是拿坡仑所以不朽的地方。

(原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春)

迦尔询

他的着作完全是短篇小说,情绪紧张,使人们读起来会色变。至于能够真挚地描写出素朴的人生,这是他和俄国一切大文豪共有的本领。在俄土战争时候,他当一名志愿兵,他有好几篇小说都是叙述他在前线的经验。晚年他染上疯疾,这篇小说大概带了自传的色彩。

这篇小说里的疯子可说是一个舍身的理想主义者,为着拯救人类,自愿走上毁灭之途的人,也就是替人类背十字架的好汉。这种角色本来被世上聪明的人们当做疯子看待,因为他的行为是那班专顾私人利害,自命清醒的人们所无法了解的。Garshin在这篇小说前面有“为纪念屠格涅夫而作”几个字,也许他觉得屠格涅夫也是这么一个疯子吧。

他和许多俄国文学家一样自杀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什么战利品到坟墓里去!

(原收入《红花》,梁遇春译注,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0月版)约翰·高尔斯华绥高尔斯华绥是英国当代大小说家同戏剧家。他父亲是律师,他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的,壮年时候旅行各处,足迹几乎走遍世界。他所最痛恨的是英国习俗的意见和中等社会的传统思想。他用的武器是冷讽,轻盈的讥笑。比如在他的杰作《TheForsyteSaga》里他就入木三分地描状英国拥有资产的人们(ThemanfoProperty)的意识,他们把钱当做天下一切东西的准绳,能够卖得好价的艺术品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