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这才认出孟八爷来,吃惊道:“咋是你?知道不?那鹞子,放出风来,要你的命呢。要不是有人通风,他就叫警察逮了。……听说他兄弟叫逮了。人家可到处放风呢。”
“为啥?”孟八爷暗暗吃惊,却装糊涂。
“别瞒了。人家把啥都买通了,你提供了啥信息,人家都知道了。现在,有了钱,啥打听不出来啊?……你还是躲躲的好。”
“没抓住?”
“抓啥呀?有人通风报信呢,抓了个屁烧灰。”
一阵酥麻,从腰部荡向孟八爷遍身。这是愤怒所致。他天性豁达,很少生气,但这下,却觉两肾通了电似的,遍体便酥麻了。“咋能这样?”他气得发抖。
“咋不能这样?”驼子打着哈哈道。
“倒了没?放筐!”豁子在井里吼。
女人把筐放到井里,又把骆驼从远处吆来,轱辘吱咛着,筐又缓缓地下到井里。铁锹铲石声再次传来。
孟八爷却倏地蹲在井台上,眯了眼,望远处,许久。
驼子收了女人翻出的几张皮子,捆上驼背,又去找别的牧人。近来死的牲畜多,驼背上有高高的一叠皮子。沙窝里进不来车,驼子先得用骆驼把散处的皮毛收了,送往公路旁一家院里集中,再由车运往城里。临近冬天了,牧人不再剪羊毛,驼子便只收皮子。收一张,付个三五十元不等。运进城,再售给一个叫“马回子”的,利润很是可观。
驼子也是个沙漠通,干这一行,十几年了,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哪儿牧的啥牲畜,他心里都有数。除了羊皮、羊毛和其他牲畜皮外,驼子还做些顺水生意,豁子媳妇就是他顺手带来的。驼子将大漠夸成了仙境,等她进来,才知实情,却由不得她了。开始,女人死死活活地闹,还逃过几次,差点变成干尸。后来习惯了,觉得这地方有外面没有的那份宁静,豁子待她也不错,牧人们也众星捧月般待她,便把那外逃之心压了。
驼子认识许多牧人,也认识许多猎人,他有门路,却无毛皮。牧人猎人们有毛皮,却无门路,两方一合作,就相得益彰了。
望着远去的驼子,孟八爷很是沉重。很显然,那个群体里出了出卖良心的人。心头那根很有力的弦嘣地断了,身子奇异地乏。他硬撑着帮女人抬了几筐泥石,却再也坚持不住了,趁扁头来借东西的机会,叫他帮个忙,自个儿却抽了身,到豁子屋里,上炕躺了。
那“靠山”,竟如此不结实,较量才开始,就叫对方一脚端了个大洞,迸出朽碴来。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方有恃无恐,会越加疯狂。
那放出风来的威胁,孟八爷倒不怕。年轻时,就有个不怕死的名声,老了,更不会叫死唬住。孟八爷担忧的是,那“保”,仅仅是“保”高了售价,招来的,是被“保”者更可怕的灾难。心头,奇异地沉重。
突然,孟八爷想到了老栋。别人不敢说,至少,老栋是可靠的,就笑了,想,咋背不住个烫面条儿呢?驼子几句话,就把心搅乱了,不信他鹞子,能一手遮了天去。他回忆着那叮嘱过他,关照过他,也感谢过他的面孔,觉得底气又足了。
也好,人家既然知道了底细,自己也不用再躲闪了,索性明刀明枪地干。怕啥?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他起身出了门,看到亮晃晃的日头爷,不觉好笑,一个屁大的事,咋觉得天塌了?不就是出了个松尻子货嘛?羊里,有糟拐子羊,马里,有害群的马,人里头,也一样。别看都长了七个窟窿,看起来差不多,可天地间差别最大的,就是人了。出几个松尻子货,不奇怪。多干净的沙洼里,也会有几个苍蝇。
真白活几十年了。孟八爷自嘲地笑笑,忽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究竟啥事,却一时想不起来。那感觉,游丝一样,荡呀荡呀,他拧眉许久,才突然捉住了它。
原来,他忘了倒出昨夜枪里装好的铁砂。
值夜时,怕垫狼肚子,装了火药子弹,早晨却忘取了。这当然是大事,危险不说,更代表了他的心:那装好的子弹的枪口,说哈也不能对着被保者了。
他进了屋,倒出火药和铁砂,认真地分开,装人各自的袋中,才觉得心上的重石消失了。
他奇怪了。先前,他打死母兽,再打哀号的幼仔时,都不眨眼。现在,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是先前的孟八了。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咋自个儿明明换了个人?当然,人没换,仅仅是换了心。但心一换,人也整个地换了。只是这换心难,糊涂了几十年,到老才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不然,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糊涂鬼。不能糊涂了生,再糊涂死。
可这明白,是多么不容易呀?还有多少人,正糊涂呢。
法律的“保”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叫人明白。
孟八爷把枪倚在墙上,出了屋。那扁头,早不耐烦了,正东张西望呢。
女人远远地喊:“孟八爷,你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再滑皮,晚饭可不给你吃。你怕啥?见了鹞子,你老羊皮换他张羔子皮,还占便宜呢。倒是那松尻子货叫人恶心。不过,那号人,也见不了太阳。那号人,只配在阴沟里蹲着,怕啥?”
孟八爷吃惊了。这婆娘,真不简单,却笑道:“谁怕他们了,没听说邪能压了正的。”
见孟爷过来,扁头趁机溜了。女人笑骂:“滑驴。饮羊时,嫌水少,叫你们出点力,就跟瘦狗努……那个似的。”
那狼,终于来了。
好大一匹狼,肥,壮,威风凛凛,粗大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走得缓慢而自信。孟八爷认出,这是匹母狼。
这夜,方圆十里的牧人都到猪肚井了。昨夜,留在圈里的牧人受了一夜惊吓,听他们说,狼就在圈外嗥,嗥声悠长可怖,一波未息,一波又起,一浪推一浪,推了一夜,怕是有千百匹狼呢。孟八爷知道是回音的缘故,只微微一笑。但牧人们却吓破了胆,死活不敢再蹲圈了,半后晌,就赶了牲口,浩荡而来。猪肚井骤然局促了。
孟八爷仍在狼可能出没的地方下了夹脑,叫别的牧人备好器械,别脱衣服,听到动静,立马赶来。自己则在进猪肚井的豁口处,和红脸铺盖了皮袄守候。这儿是路,布满了牲口蹄印和粪便。狼和人一样,走的也是路。狼会以为,有蹄印和类便的路最安全,至少没下夹脑可偏偏就在这儿下了。
月亮阴阴地白,沙洼里阴森而模糊。记得,进沙窝时有月亮,后来没了,后来又有了。快一月了吧?这一月,看来虽短,却似经历了一劫。
一月间,心换了,人也换了。物非,人亦非,恍然如梦。一夜是小梦,一月是中梦,人生是大梦,哈都在梦中恍惚。
那狼,也恍惚在梦中。它踩了月色,款款而来,蠕蠕沙浪上便多了一串梅花。孟八爷听到红脸很粗的呼吸,知道他紧张了。孟八爷也紧张了。不是因为怕,而是那狼,直溜溜去了下夹脑的所在。
听说,狼眼会采光,将周围的光采了来,一入夜,再放出去,就成绿莹莹的两盏灯了。以前,有许多次,孟八爷就瞄了那灯扣扳机。那时,他会先找个食场一就是有死去动物的地方,野兽会来寻食一一潜伏了,等那绿幽幽的灯出现。老远,他就能看到移来的灯,磷火似飘忽而来。近了,近了,一直近到枪的准星上,他便扣动扳机,灭了它。
那绿灯款款移来,渐渐移出了狼模糊的雄壮的身躯。这距离,已经危险了,幸好,风从狼那边吹来,把人气吹屁股后去了。
红脸握个很粗的桦条,狼若扑来,先迎头给它一下再说。孟八爷的枪里装了火药,没装铁砂,这样,连惊吓作用也起不到了。惊吓,需要距离,远远地放一枪,狼会遁去。近了,它就会扑火:你枪里的火才喷出,它也咬了你喉咙。狼下的是死口,一旦咬住,再不松口,除非你成了尸体。
孟八爷打定主意,要是狼张口扑来,他便把枪管捅进它张开的口里去。这需要冷静、准确,还需要来自冥冥之中的帮助。若是他命里该“遭”狼口的话,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据说,先造死,后造生,在生你之前,一切早定了,该死到狼口里的,死不到狗嘴里,该死在床上的,死不到地下。随缘吧。
绿灯停住了。孟八爷甚至听到了狼咻咻的吸气声。狼距下夹脑处只有七八米远了。忽然,狼腹贴沙地,匍匐过去,其神其形,如临大敌。孟八爷明白,它嗅到啥味儿了。夹脑上有铁腥味,狼能嗅得出来。下夹脑之前,他先用羊油涂了一遍,不知盖没盖了那铁腥味?
狼伏了身,轻轻爬过去。近了,近了,它已到那个埋夹脑的地方了。它凝了似伏在那里许久。而后,再匍匐着退回原处。立一阵,才款款没人月色里了。
“好狡猾。”红脸嘀咕道。
两人起身,打亮手电,到那所在。那夹脑耳子,已被狼刨出沙外。旁边,是一堆白色的狼粪。
狼用自己的方式,嘲弄了人类的所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