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门外传来羊群惊跑的声音,唿喉啦,唿喺卩愣,响个不停。老顺一骨碌起了身:“快起!没狼,我头朝下走路。”猛子捞过棍子,给父亲个短的,自家拿个长的。老顺拧亮马灯,出了门。羊却又寂了,挤成一团。老顺举了灯,四下里望,真连个狼影儿也没有。猛子正要进屋,却听父亲惊叫:“哎呀!你还藏了个好。”顺父亲手指,猛子望去,果见一个黑影,贴了墙壁,人立一样,隐在墙角里,不细瞅,真发现不了。那狼见已被发现,就乓地倒下,不等老顺棒子落下,它一轱辘翻起,踩了羊背,跃上圈墙,瞬息便不见了。
老顺扔了棒子,哈哈笑道:“狡猾。这东西,真有状元之才哩。”对猛子说:“你们值啥夜呢?没用,你们十个,也玩不过人家一个。去,别丢人显眼了。”
猛子这才回过神来。他的舌头都吓干了。这么近,狼若是扑来,一下就能咬断喉管。他咕哝道:“妈的,差点填狼肚子。”
“屁。”老顺道,“人家才不吃你,叫土地爷封了口呢。除非,你前世里欠它的命债,这辈子就进狼口。不该死的,它也张不开口……去吧,叫值夜的回去吧,顶不了事,白受冻。你知道人家打哪儿下口?”
猛子提了枪,向村口走去。他也正想透透气儿呢,那羊粪味儿,毕竟不是麝香,早把心熏闷了。夜风吹来,带了深秋特有的寒凉。猛子打个寒噤。月儿虽不很亮,却足以照见大路和院落。近的树木,远的沙丘,都模糊了。村东的树梢上仍有火光。想到方才的事,猛子感到好笑,才发现这值夜,真是扯淡。原以为,那狼见了篝火,会远远躲开,谁料它竟绕进村里,继续干它喜欢干的勾当。怪的是,它为啥单单蹿进猛子家的后院?莫非,它也知道,这就是那个“凶手”的家?日鬼。
夜很深了,说不清几点。猛子裹裹衣襟,捏枪的手有些凉,也懒得戴手套。这回,他是上了弹药的,一把火药,几十颗散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遇了狼,与其填狼肚子,不如给它一下。那蹲监狱罚款啥的,也顾不了它,命比啥都重要。虽说狼的命也是命,但那是狼的事。
地上有很厚的溏土,踩上去,有黏糊感,想来已染白裤脚了,也懒得管它,叫它染去。此刻,猛子心里还盛不下它们呢。说不清是吸了太多的羊粪味,还是别有缘故,他的有些胸闷,而且闷出火来了。火是常有的,闷却少见。先前,他可从不知啥叫闷的,那时,饿了吃,渴了饮。有火了,找个女人泄一下,倒头便睡,翻身就起。现在,人大了,心大了,倒有闷了。猛子这才发现,这闷不是叫羊类熏的,而是从心底渗出的,定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才拽出闷来。总想找个地方,泄了这闷。
忽然,想到了北柱女人凤香。北柱和花球正值夜,女人定是闲了半床被子。他早想给北柱戴绿帽子了,因为,在莹儿和哥哥憨头结婚那天,北柱闹洞房最凶,乱啃乱摸,还说了不少流氓话。
于是,他拐到北柱家,用力砸门。
“谁呀?”传来凤香睡梦颠吨的声音。
“打狼的。”猛子粗声干嗓地学北柱。
不一会,门吱扭开了。凤香蓬松了头发,披了衣,见是猛子,咕哝道:“我以为是那贼砍头的呢。”
“看一看。那狼可进了我家的圈了,把羊差点咬死。”猛子嗓门很干,辞不达意。
“那你看去。”凤香打个呵欠,关了庄门。听到关门声,猛子的心晃了一下。凤香进了屋,取出手电。猛子接过,在各处胡乱照照,又进了书房。看到堆在炕上的那床零乱的被子,猛子的嗓门冒火了。“北柱,可怪不得我,谁叫
你先起歹心呢?”他偷偷望一眼凤香。
那知,凤香也正偷眼窥他,猛子便慌乱地闪过目光。凤香吃吃笑了:“咋?我是狼?吃人哩?”见猛子赤面垂首,又说:“我可真叫狼舔过。”猛子不信。凤香说:“真的。在十岁那年。哎呀,我还以为是狗呢……身上还有伤疤呢。”猛子问:“在哪里?”“在胸膛上。”“谁信呢?”“不信?我给你看。”凤香便将上衣敞开,露出雪白的胸脯。凤香认真地给他指那几个若有若无的所谓牙痕。“还有硬核呢。不信?你摸。”猛子便取下枪机上的火炮子,把枪倚在墙上,一把捏住奶子’才一揉,凤香便呻吟起来。
凤香推开猛子,出去,扣了庄门,又进来,脸上泛出一层异样的光。猛子的身心早给那火引燃了,不等她走近,就一把榜过,按在炕上,扯了下衣。
凤香很会叫,浪声浪气,一韵三叹,且随猛子的动作颤出不同的节奏。这使猛子感到一种异样的刺激。忽然’凤香大叫起来,眼珠上翻,面孔扭曲。猛子吃了一惊,却听得凤香喘息着叫:“上天了。上天了。”他才松了口气。凤香呻吟道:“他不行。我才知道他不行。猴急,几下就没事了。”
猛子得意地看着她瘫软的裸露的下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裤。“好吗?”他问。“好。明儿个,我给你皮鞋上绣个花。”凤香起了身,咬猛子几下,捞过卫生纸,擦擦下身,穿了裤子。
“我看你咋在皮鞋上绣花?”猛子笑道。
“咋不能?”凤香笑了。她拽拽衣服下摆,出去,开了庄门。
调笑一阵,猛子才提了枪,告辞出门。他快意地想:“北柱,你个驴撵的,老子可报仇了。
拐过墙角,上了大路,忽见前面有两团绿光,跟梦中的一样,眨眨眼,绿光却近了。隐隐的月光里,还能看出一个长晃晃的狼身子。猛子吓了一跳。“妈呀,真是狼。”端了枪,朝绿光,扣动板机。哪知,只响起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糟了,忘了装火炮子。”方才搁枪时,他习惯性地取下火炮子,却忘了再装。那时不取是大忌,此时不装也是大忌。
那绿光却已扑来。猛子闻到一股扑面的腥臭,下意识用枪托一挡,黑影窜了过去。借此机会,他取出炮盒,刚打开,绿光又扑来了。他来不及挡,一扭身,蹿到一棵树后。狼扑空了。那盒中的火炮子也抖了个精光。
“天哪。”猛子的身子倏然麻胀了,“该着垫狼肚子了。”他暗暗叫苦。那绿光转过来了,两次扑空,狼不再前扑,却磕起牙巴骨,磕出一阵瘆怪怪的声音。声音湿浃浃的,分明流着涎液。
猛子反倒镇定了,想:“大不了偿你一命,打了你一个,赔你一条命。可也不能伸了脖子由你咬。老子豁出去了!”
月亮钻出云层,狼身子就映在月光中了。那模样,很像北柱养过的狼狗,只是,狼狗不这样瘆怪怪地嗑牙,可那狂吠,也不比嗑牙弱势多少。一次,它扑向猛子,猛子就揪了它的顶皮,捡块砖头,打下几颗狗牙。这一比,猛子越加镇定了。
那狼硫牙一阵,又开始低哮,它时而弓身,时而塌腰,脖中的毛斗鸡似麥开,嗓里滚出含混的威胁声。这越发像狗了。孟八爷的那条老山狗就这样。猛子长吁一口气。
“呔!”他吼叫一声。
狼低哮几声,并不后退。它兜起圈子,寻找进攻机会。猛子发现,这是只瘸狼。他知道,这种狼大多中过夹脑,自残逃生,十分凶残,很是难斗。他又紧张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把“像”狗的狼当成狗了这很危险。那狗,至多咬伤你。这狼,却是要你的命的,它一招得手,就下死口,你很难在狼口中挣出。猛子又冒出了冷汗。
那狼边盖牙,边低哮,边兜圈子。猛子用枪口指着狼,它若扑上,便把枪管戳进狼嘴。
那狼却不扑,只是转圈,仿佛,它也猜出了对方心思。
转几圈,猛子就晕头转向了。小时候,他就这样转圈,风车似的,转呀转呀,转一阵,就倒地,品那天旋地转的味道……这样转下去,难保不填狼肚子。于是,他举了枪前窜,戳那狼口,狼便后退。他一后退,狼又前窜。就这样,双方对峙多时。
猛子冷汗淋漓。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似绷得过紧的弦,仿佛稍一弹拨,便要断了。这是场消耗战。坚持就是胜利。
狼又斜刺里扑来,猛子一退,却被土坯拌倒了,溏土溅起,眯了眼睛。他不及起身,风巳扑来,遂下意识收缩双腿,使出他摔跤时惯用的兔儿蹬鹰。脚才蹬到狼腹,风已从头顶掠过。
这一失足,使猛子失去了信心。他一轱辘爬起,疯子似的乱叫,发出比狼嚎更难听的声音。好在眼睛还依稀可以辨物,他边冒怪声,边抓起溏土,向狼打去。一股股纤尘扑向狼。狼被这一招镇住了,后退几步。
他这才想起孟八爷说过,狼是土地爷的狗,万一遇上,手中又无武器的话,就扬土,匆忙间忘了,无意间却使了这着儿。他喘几口气,柱了枪,把左脚立起,自后向前,用力划弧,一团团溏土,向狼飞去。素日这着儿,是对付村里女人的,见哪位穿得阔,瞅了背影,射出土弹,炸她屁股,此刻用来,倒也顺手。
狼又后退几步,仍不想离去。猛子知道,自己这着儿,“唬”不了多久。
他冷汗淋漓。
果然,狼发现,那飞来之物只会唬人,便又逼上来龇牙,但它仍顾忌这一团团飞来的土,叫它打着了,虽不疼,却能迷了眼睛。若真叫迷了眼,再抖威风,也是瞎抖了。可惜猛子这招儿,准头很差,加上狼眼功极好,竟将飞来之物一一避了。
猛子边扬土,边在衣袋里摸索,他想摸出个火炮子。
狼已扑了上来。
猛子怕再叫土坯绊倒,不敢大进大退,只朝旁边一跳。他知道狼是直脖子,转不得身。待那黑影一掠,就举起枪托,用力砸去。黑影却早窜过去了,枪托砸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想来折了。
狼又转过身来,这回,它不再远远地扑,而是一味缠斗,只一口,便将猛子的前襟撕了。夜风扑向肌肤,泼水似的凉。
猛子骇极,边大叫,边用枪杆乱打,这枪,真成烧火棍了。有几下,显是打疼狼了,但狼并不后退。狼爪很利,很快,衣服前襟被撕成碎片。
猛子已无暇细想,只将枪管抡得风转,打中打不中,也顾不上管了。因为紧张,也因为连续用力,他已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被裹在一团腥臭的旋风里,身前身后,到处是狼。说不清是狼牙还是狼爪,在他身上撕开了一条条伤口,有液体流下,却觉不出疼。
到处是狼口,到处是狼眼,到处是腥臭的气,猛子头晕目眩。因为狼太近,那枪管已不称手,只有挡架之功了。那狼口却捷敏异常。……瞧,它又扑来了,差点咬住他的胳膊。猛子躲过了狼口,枪却叫狼叼去了。
待狼再次人立似上窜时,猛子一横心,掐住了狼脖子。手中是圆滚滚的狼肉,里面涌动着野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抵御这力量了,它向他压来,涌来,挤来,仿佛要把自己压成肉饼。这时,他才发现,狼的力量竟是异乎寻常的大,超出同等身架的狗好几倍。若是个身单力弱的人,早叫它扑倒了。
那野性的力又排山倒海般涌来,猛子不由得后退。他小心地挪着脚步,以防再次被绊倒……忽觉得,脊背靠到一棵树上,便索性倚了树,把推力变成掐力,一下下收缩双手。
忽然,胳膊一阵巨疼,两个衣袖已被狼的前爪撕开。那狼爪疯狂地搔动,胳膊上一阵火辣,想来那肉,已叫搔光了。猛子不敢松手,咬了牙,一下下吸气,手随着吸气渐渐用力。这是孟八爷教给他的使力法儿,以气运力,每吸一口气,就多一道力。
汗已湿透全身。狼眼里,发出可怕的绿光,像深井,有股强大的吸力,似要把他吸人,消解得无影无踪。绿光里有贪婪,有愤怒,有意外的不甘心的愤怒,有复仇的火焰。硕大的狼口黑黝黝的,喷着潮湿的又腥又臭的气。长长的舌头伸出口外,像吊死鬼那样,嘴角也扯向耳门了,涎液顺嘴角流下。猛子手里黏黏的,说不清是狼的涎液,还是自己胳膊上流下的血。
狼爪仍在疯动,胳膊上阵阵火辣和巨疼。他差点要松手了。他觉得左手已使不上力了。他想,可别抓断了筋……还好,无力的感觉很快消失。拇指下有跳动的脉搏,这是狼的大血管。坚持住,要不了多久,狼就会因大脑缺血而死亡。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谁在叫?有狼吗?”猛子听出,是值夜的北柱的声。
“快来!有狼。”猛子叫。
“等等,我叫花球。”一阵跑动声。不一会,两道手电飞奔而来。
忽觉得,狼身子突地重了,手不由一沉,觉得有个东西在腹部重重地一击。一阵撕肠破肚的疼,猛子不由得松了手。那狼突地倒地,打个滚,一溜烟去了。
一股纤尘扑入鼻中。
猛子喘着气,浑身发软,萎在地上。那两道手电射来,照出了一个水人,泥人,血人,或是鬼。狼最后一击,是腾起身子,用后腿蹬的。猛子的毛衣已被撕成两半,外衣和衬衣也成碎片了。腹部,是几道腥红的血口。若不是衣服消了力道,只那最后一击,便叫他开膛破肚了。
北柱和花球都“乖乖”着,把舌头咂得山响。
猛子瘫在地上,虚脱了似的,站不起来。两人上前架了几次,提起来是一条,放下去是一堆,便叫他躺了,打了手电,擦他的伤口:胳膊上血肉模糊,脖中有爪痕,腹部倒不甚重。北柱说:“花球,快去请陈肉头,别得了破伤风。”花球前跑几步,复又回来,说:“我可不敢,若撞上狼,咋办?”北柱说:“成。先架他回家再说。”
猛子叫他们寻枪。那枪,只剩下钢管了,枪托已碎。枪机啥的,也不知到啥地方了,显是已不能用。一百多块票老爷哩。猛子有些可惜。
“听好长时间了。花球说是鬼叫……不过,从没听见人那样叫过。”北柱说。猛子苦笑几声。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和凤香的那事了。能穿朋友衣,不可戏朋友妻。猛子觉得自己不是人,他已原谅了北柱对莹儿有过的邪念。若不是他和花球,自己怕是真垫狼肚子了。
瘫一阵,猛子才有了些力气。那些打飞的板机弹簧们也顾不上找了。北柱和花球扶了猛子,朝老顺家走去。
狼舌头湾那里,传来一声不甘心的狼嚎。
猛子的伤好得很快。伤本来就不重,都是叫狼爪子抓的外伤,消了毒,包扎了,很快便结痂了。倒是后怕延续了很长时间,老觉得有双绿绿的狼眼窥视自己。撒尿时,他也是东张西望,老怕那狼趁机扑来,咬断他的喉咙。至于梦,更叫狼填满了。梦里他已死过多次。他的肉,他的骨,无数次变成狼口里的涎液。灵魂也像村里娃儿用麦杆儿吹的肥皂泡一样,忽悠在暗夜里。追逐灵魂的,是成灾的蚂蚱似的无数只狼眼。一道道绿光,摄去了精气,精神便极度疲乏了。
那夜,王秃子家的三只羊也叫狼咬死了。秃子一家原指望它们能多引几只羊,剪了毛,换来油盐酱醋。这是个不太奢侈的梦,却叫狼几口就咬断了。秃子女人失声断气地号哭,声音比狼嗥更大,搅得猛子心神不宁。因为他知道,这狼祸,是自己惹来的。他打算过些日子,求父母把那双绵羊羔子送给她。
连日来,村里还死了几头猪,几只羊。那忧患,越加难以除去了,老觉得有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落下。
村里普遍的问题是院墙太矮,狼一耸身,就能蹿过。狼要是真撒野的话,就成长坂坡上的赵子龙了。记得孟八爷说过,狼最怕绳子,要是在院墙上二尺高处再扯一道绳子,狼就不敢跳了,村里人如法做了,倒没再听说过狼进院子的事。
猛子身上的伤疼好多了,但身上的肉老是跳,右眼皮也嘣嘣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想来不是嗜好事。又觉得这跳,许是应在孟八爷身上,那儿,真不知闹成个啥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