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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因为老鼠闹得凶,老顺在大沙河栽了许多鹰墩,供兔鹰歇息。兔鹰爱吃的,除兔子外,还有老鼠。老祖宗手里,也招鹰灭鼠呢。那知,鼠没灭成,反招来了许多“疤鸡”。老顺心里堵得慌。

村里人都来看稀罕。外国人稀罕,外国人捉鹰,更稀罕。人虽多,却没噪声,也没人唱那个“美国高鼻子”的歌儿,大家都叫“疤鸡”手中的漂亮网架吸引了。看那外观,真是漂亮,想来是铝合金制的,和沙一色,比老顺那木棍网架好看多了。那网丝儿,也很细,若有若无,却不知是哈做的。

毛旦说:“顺爸,人说劁猫儿的不骟猪,人家可不,瞧,要篡你的行了。”老顺嗓里发噎,但还是打个哈哈:“篡吧,那兔鹰,又不是我养的,谁有本事谁捉。”北柱问:“顺爸,你瞧这洋鬼子的新鲜玩艺儿管不管用?”老顺噎噎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先人传下的管用。”

“疤鸡”们天女撒花似的插了网,中间拴个鹤子。老顺知道,用鸡也罢,用鸽子也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的角度。“疤鸡”们显然也知道这,正拿个半圆的东西比划,调整着网的角度。老顺一看,却放心了。因为,那角度,跟老先人传的差太多。照这样子,别说捉鹰,连鹰毛也扯不下一根。他长长地吁口气。

毛旦笑道:“顺爸,你可别怪我们,人家雇我看网呢,一天十块,叫人不到网跟前来。”他抢抡手中的桦条,说:“吃人的饭,忠人的事。等人家清了场子,谁来,谁挨石头。”

老顺很想说:“我们的地盘,还由不了我们了?滚!滚出去!”可又怕别人说他心窄、霸道。人会说:“瞧,同行真是冤家呀。”

猛子说:“哟,你个毛旦,吃里扒外当汉奸呀?”毛旦笑道:“我不当成哩,你给我一天十块钱。冬上的煤还没一把呢。去年,差点成冻死鬼。今年,长脖雁叫得欢,又是个冻死驴的天,你叫我挨冻呀?”猛子说:“麦秸放多些,炕填烫些,冷啥?”毛旦说:“又叫我在炕上烙饼呀?暖暖前心,再暖暖后心,底下火烧,上头冰盖,那叫受罪……北柱,你的嘴叫驴踢了吗?”

北柱这才笑道:“人家也请了我呢,先付钱。”他掏出新崭崭的票子,弹出一声脆响,喊:“我不干了,谁要。”四下里,马上泼来一片声音:“我要!我要!”北柱笑道:“顺爸,瞧,这是个抢手营生呢。”又伸了脖子,喊一声:“屁烧灰。你们想干,我还不给呢。”话音没落,招来一堆骂声:“北柱,你耍老子们?”“北柱,你个驴操的,咋说话不算话?”“北柱,你拉的屎你能吃上吗?”后来,一人喊:“北柱是汉奸!”百人应:“北柱是汉奸!”“打倒汉奸!”“打倒汉奸!”竟似电影中的场面了。北柱笑道:“骂啥?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又取出那钱,弹几下,说:“我可真不干了,谁干?”因上回受骗,都不敢应声,却听到一阵咽唾沫的声音。

猛子骂:“北柱,这可是沙湾的地盘,你牛啥?不信你也到巴基斯坦?”老顺接着道:“那兔鹰,可是中国的,叫人乱抓,可不行。”毛旦说:“顺爸,你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倒宽。人家是乡上同意的,交了钱的。人家弄几个,搞科学研究哩。人家,有批文哩。”

猛子问:“真的?”北柱说:“当然是真的,是大头跑撺的,给乡上交了五千块钱,就批了。”毛旦说:“五千?那是明的,还有暗的呢?”老顺说:“谁批的也不行!这鹰,是国家保了的。就是国家不保,也不行。知道不?鹰和狐子一样,主要吃老鼠,祖宗还招鹰灭鼠呢。咋能叫人乱抓?”

毛旦嘲讽道:“哟,顺爸,你是个乡长还是个村长?你连个组长也不是,口气倒比市长大。人家批,是人家有那个权,你着啥急?”

这几句,把老顺气得够呛。他抖着嘴唇,半天,抖不出一句话来。猛子劝道:“这屁蛋,有奶便是娘,你跟他计较啥?再说,瞧他们也捉不住根鹰毛。”老顺嘘口气。

“疤鸡”们布好几十张网,取出个录音机似的东西,一按按纽,就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鸟鸣,似啸声,又似鹰叫。老顺只熟悉其中的一种,就是雌鹰勾引雄鹰时发的那种。

那翻译朝毛旦嘀咕几句,毛旦就开始抡桦条,边抡边叫:“回!各回各家,人家要工作了!”有了“工作”的毛旦格外卖力,六亲不认。老顺不等他来驱赶,叫猛子留下,他去了大头家,叫出大头,悄声问:“乡上真同意了?”大头笑道:“有啥不同意的?人家是外宾。闹好些,人家到这儿来投资,就成引进外资了。这是好事儿呀。我可给他们说了,这儿野兔多,叫他们引些资来,建个兔肉罐头厂啥的,肯定赢利。还有老鼠,听说,一鼠顶三鸡呢,南方人就爱吃老鼠……你可别坏大事。”

老顺心里灰塌塌的,却想:“不信那法儿,真能逮了兔鹰。若能,老先人早用了。”这一想,心里轻松了。

出得门外,心又悬空了。毕竟,“疤鸡”是外国人。他眼里,外国人几乎不是人了,跟洒游记上的妖怪差不多,保不定也会干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儿。

老顺回到家,心里仍不蹋实,就带了鹰,边按弄,边去大沙河。授鹰是苦活,得每天接,一撒懒,鹰就生了。

毛旦像起性的叫驴一样,格外欢势。那劲道,能值一百块钱哩。老顺知趣地退到地坡上。那距离,既不影响毛旦“工作”,又能观察河中动静。

几个老汉陆续来了。北柱爹说:“那老外,真球势。昨夜,乡长都敬酒咧。”花球爹说:“人家当然球势。人家到北京,中央领导也请吃饭呢。”北柱爹说:“好日子,叫人家过尽了。信不?人家国外,顿顿饧面拉条子?”花球爹说:“饧面拉条子算啥?人家顿顿羊肉香头子。”

老顺不由失笑了。他捋捋鹰毛,耸耸鼻头,说:“你们真是土地爷的卵子,土蛋。人家‘抱鸡’们,顿顿牛肉疙瘩,信不?不定,还是红烧的。”老顺这一说,老汉们不由得啧啧了。花球爹说:“怪不得人家人高马大,顿顿红烧牛肉疙瘩,癞皮狗也能喂成狼,老母羊也能喂成骚胡。”北柱爹也说:“怪不得。”

几人啧啧一阵。

忽听娃儿们叫:“鹰来了!鹰来了!”

老顺一望,果见几只鹰自远处飞来。那匣儿发出的声音隐隐可闻。鹰飞到头顶,只是盘旋,并不下落。远处,尚有黑点移来。不多时,大沙河上空就有几十只鹰。老顺明白了,那匣儿发出的声响有诱惑力。

毛旦们很卖力,把河滩里闲杂人等一起赶出,免得惊动兔鹰。河床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匣子隐隐的叫外,还有老顺很猛的心跳。

几只鹰越旋越低,试探几次,不知是经不住乱跳的鸽子的引诱,还是抵御不了怪声的迷惑,竟栽了下来。怪的是,明明那网不合角度,鹰一落人,网竟合拢了,笼子般圈了鹰。鹰乱飞一气,见无法逃脱,才安心吃起鸽子来。

“有机关。”老顺叫。他看出,那网不是寻常的网,是有机关的那种。其性质,跟村里人捉老鼠的“铁猫儿”差不多,鹰一人内,带动机关,有进无出。只是“疤鸡”们这网,机关更为巧妙,加上那网丝若有若无,空中飞行的鹰,见下去的“同行”在大嚼鸽子,并无危险,竟纷纷下栽,很快,约有一半的网里落了鹰。

“好呀!”毛旦大叫。

老顺头皮发麻。这“疤鸡”们,虽不用老先人的法儿,可捉起兔鹰,竟比老先人传的法儿厉害百倍。老先人那法儿,是瞎猫儿碰死老鼠,十天半月,才碰上一只。“疤鸡”们则用了怪匣儿。那匣儿一呼叫,便有成群的鹰来报到。

隐在远处的“疤鸡”们也欢呼起来。

老顺嗓门很干,恍然似在梦中,揪揪大腿有疼感,可不揪又觉如梦了;见人们都向河里跑去,便也晃晃脑袋,梦游似的跟了去。拳上的鹰掉下来,在空中乱扇翅膀,老顺恍惚里抡几下,把鹰抡到拳上。

到跟前,见那网,也不似自己的棉绒网,一动,就把鹰翅粘了,非得行家解。“疤鸡”那网,粘时齐心,既使网合拢不及,凭那丝绒,也能桎梏了鹰;取也齐心,机关一按,“嘣”地一声,网就齐唰唰下了鹰身,还原为一张新网,很是利索。“疤鸡”们使来,竟似耍魔术。

“疤鸡”们取过不锈钢笼子,戴着皮手套,一一装了鹰。鹰拚死挣扎,但“疤鸡”的手套,虽比老顺的薄,竟似要坚韧十倍,任鹰抓琢,浑若无事。那曳风的翅膀,扇起一地尘土。

一个“疤鸡”认出了老顺,指指他手上的鹰,生硬地说:“不一一’要一一。”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疤鸡”们大笑。

老顺涨红了脸。他明白,对方在嘲弄自己,脑中嗡嗡响了。毛旦喊:“顺爸,瞧,离了狗粪,也种辣子呀。”这毛旦,叫人家十块钱,就把灵魂买了,也懒得和他唠叨。那张脸却不知趣地凑了来,老顺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哟,顺爸生气了。劁猫儿的偏骗猪呢,气死你。”毛旦的嘻笑随后追来。

气乎乎走一阵,老顺的脚步渐渐慢了,想,怪,这是谁家的地方?你“疤鸡”们,凭啥耀武扬威?想恶狠狠去训斥一番,又怕自己人单力薄,反叫对方奚落,就想回家叫猛子,却碰上去金刚亥母洞发愿回来的黄毛道尔吉。

道尔吉一听,也恼了,说:“怪事。吃屎的反把拉屎的拿住了。他们是哪儿来的旋风?竟到这儿毛搔人来了。他们算啥?走,评个理去。”老顺说:“听说,乡上批准了。先打听看,若是没批,好说。若真批了,再想个法儿。”两人去村里铺子里给乡上打个电话。对方答,有这事儿,人家交了钱,弄几只回去,搞科学研究。

“狗屁。”老顺扔下话筒,说:“人家一下网,几十几十地捉,搞啥研究。听说,他们用来贩毒哩。”道尔吉拧着眉头说:“那黑鹰,倒是保了。这兔鹰,不知保了没?若没保,乡上批了,没治;若保了,省上批了也不行。”就打“114”,査了号码,问城里公安局:兔鹰保了没?对方说不知道,问哪里知道?答:“我咋知道哪里知道?”又问了法院,也不知道。老顺说:“谁也不问了,问市长。市长若不知道,我就操他的妈。”查了号,一拨,有人接,没说不知道,只说査一下。老顺却一头汗了,说话时,舌上有了裹脚布,半天才说清来龙去脉。对方问了回的电话号码,叫他等一会。放下电话,老顺擦擦头上的汗,问道尔吉:“真是市长?”道尔吉说:“管他,反正是头儿。”

等了一会,电话丁零零响了。道尔吉接起,老顺侧耳细听。那人的声音很大,先谢谢他。道尔吉挤挤眼睛,老顺也笑了。那人说,兔鹰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设法拖住对方,别叫跑了,我马上派人去。两人一头汗了。道尔吉说:“听那口气,真是个官儿,他谢你呢。”老顺顽童似哈哈笑了。

老顺说:“拖啥?人家肯定得住几天,上次来,住了好几天呢。听说,办的是旅游护照。”道尔吉说:“不走当然好。不过,还是盯住点。”二人就去了大沙河,顺路,老顺要了个能投石的“抛溜子”,叫道尔吉缠在腰里。

河床里又没人了,那网仍在。四下里瞅,见“疤鸡”们躲在崖头下,贼溜溜注视河床。天空盘旋的鹰渐渐增多。怪匣不停地吱哇,鹰就不停地飞来。

道尔吉说:“这洋人,真邪乎。他们那儿,肯定没兔鹰,为啥能造出对付兔鹰的玩意儿?”老顺说:“人家是科学家。”道尔吉说:“这科学家,是不是跟变戏法儿的一样,想变啥,就能变出啥?”老顺说:“不是变。人家搞研究,研究啥的,精啥,就像孟八爷研究狐子,我研究兔鹰一样。”道尔吉说:“那你就是兔鹰科学家了?怪,老先人研究多少辈子了,咋连那匣儿也造不出?”老顺说:“人家是化学脑子。”

正说着,又有几只兔鹰俯冲下来,入网了。传染了似的,盘旋观望的鹰们也纷纷俯冲下来。那网真好,鹰一入网,它就悄没声息地合拢了。老顺虽看过一次,仍觉心惊肉跳,道尔吉更是目瞪口呆。“乖乖,哪见过这号捉鹰的?照这样,要不了几天,兔鹰就叫捉尽了。”老顺说:“那匣儿怪,一发声,远近的鹰就来了。”

“疤鸡”们又出来捉鹰。

忽然,大头女人会兰子急匆匆赶来,朝那翻译咕哝几句,翻译四下里望望,又肌里咕噜一阵。这下,“疤鸡”们手忙脚乱了。

老顺说:“定是铺子里那松尻子货说了啥。走,我们到跟前去,他们要跑的话,我们就挡住。”道尔吉道:“人家人高马大,我们两个,叫人家一胳膊就抡倒了。”老顺说:“我先去叫人,你先缠住他们。”

老顺慌慌张张往村里跑,到路口,见猛子过来,说:“快去叫人,那些‘疤鸡’,要跑呢。”猛子不解:“啥‘疤鸡’?”老顺说:“就是偷鹰的外国贼市长说了,他们是违法的,要派人来,叫我们缠住他。逮住了,有奖金。”老顺竟鬼使神差地说出“奖金”来。猛子一听,扭头跑去。老顺在路口的柴垛上抽根棒子’跑往大沙河。

“疤鸡”们仍手忙脚乱地装鹰,道尔吉不动声色地站在西边。这样,他们逃往公路的路就堵了,他们就是想跑’也只能往村里跑。

见老顺举着棍儿过来,“疤鸡”们大惊。翻译说:“你做啥?这可是乡上批了的,破坏了引进外资,由你赔。”

老顺说:“引你的妈妈去吧,把鹰放下!”他举了棒子,一喝,那些人怔住了。一人正对着手中的黑东西叽哩呱啦,老顺知道他在打手机,说不准有车在哪儿藏着。要是车一来,凭两个老汉,可真挡不住了,回头望望路口,却空无一人。老顺骂猛子:“这畜牲,干啥事,都磨蹭。”

趁老顺回头,毛旦扑上,一把夺过棍子,往膝盖上一磕,棍子断为两截。毛旦笑嘻嘻说:“顺爸,打人犯法哩。你吃肉,也叫人家喝口汤。”老顺骂:“毛旦,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你知道不,这兔鹰,国家保护哩?”毛旦嬉笑道:“哟,别人一抓,就保护。你抓了多少,就不保护?”老顺说:“我抓,是捉兔子,又不伤害。”毛旦说:“人家也不伤害。人家,还喂牛肉哩。我可是亲眼见本”

老顺见“疤鸡”开始往大提包里装笼子。远远地,有辆客货车过来了,想是早候在僻静处接应的,而猛子,仍不见影儿。他懒得和毛旦磨牙,上前,几个耳光,打晕毛旦。他边打边骂:“你个里通外国的贼,城里的警察就到了,连你一起抓了,你才知道厉害。”那翻译一听,又叽哩咕噜一阵,“疤鸡”们便撇下没来得及装的笼子,提了大包,向车跑去。老顺扑上,抱住一条大腿,一捞,那人倒了。

道尔吉把石头装人“抛溜子”皮囊,抡了,边呜呜地划圈,边吼:“再跑,我可发飞石了。”“疤鸡”们不知那是哈新式武器,互相瞅瞅,不敢再动。

被老顺拽倒的“疤鸡”是个大胡子,一脸凶相,倒在地上,边挣扎,边用另一只自由的脚,狠狠揣老顺。老顺觉得骨头给揣折了,但还是不丢手。

毛旦见那人打老顺,捡个石头,过来。老顺以为他要打自己,刚要呵斥,那石头,已落到“症鸡”身上了。

毛旦骂:“你个驴日的,还打人哩。你再打,再打?老子砸折你的腿。”又捡个石头,高高举起。“疤鸡”虽不懂他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不敢再揣老顺,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裤腿已叫老顺扯烂,露出毛乎乎的腿来,十分滑稽。

那车,不敢前来,远远地打喇叭。

北柱跑来,问:“顺爸,啥事?”老顺说:“城里市长说了,他们是坏人,谁抓了,给谁钱

北柱见老顺已抓了一个“坏人”,信了,也朝一个“疤鸡”扑去。那人一闪,一勾拳,打中北柱下巴。北柱惨叫一声,滚人沙洼。

道尔吉喝:“叫你打人。”手一松,“抛溜子”里的石头飞出,在沙地上砸了个坑。“疤鸡”这才明白这新武器原来是这等威力,边叫,边乱跑。道尔吉装块石头,呜呜一抡,石头飞出,砸向一人屁股。石头劲道虽大,那人却没倒下。道尔吉来不及再装石头,索性也学老顺,去扑后面一人的腿。那人对中国老人的这一招早有防备,就势把手中提包塞来,撞倒道尔吉。

“抱腿!抱腿!”老顺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