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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听拉姆叫疼,黑羔子就扔下布,直了声号。血疯狂地从那洞中喷出。拉姆呻吟几声,喘息道:“看来,我不行了……下辈子,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可一定娶我呀……可别再赖账。”黑羔子哭叫:“拉姆,你不能死,不能死。我娶你。你不是答应过要嫁我吗?”但拉姆的脸越加惨白,渐渐,她头一扭,无声无息了。

猛子大哭。黑羔子哭着爬起,朝那些人扑去,还没到跟前,就被踢倒。为防他纠缠,几人上前,把他绑在树上。黑羔子边挣扎,边直了声号。

大胡子骂道:“吃屎货。谁叫你动人,鹞子咋嘱咐来着?畜牲!”

矮个儿扭曲着脸,呻吟道:“人家先杀我的。”

大胡子啐他一口,喝道:“快些!等啥?人命都出了,还等啥?”他捞过三个香子,两个死的,一个伤的,扔给猛子,“说好给你们的。”猛子却号着望拉姆。拉姆的脸很白,宁静出十分的美丽。

林中,只剩下号哭声了。

猛子和黑羔子边号哭,边背了拉姆回家。那三个香子,他们没拿。受伤的香子也终于死了。死就死吧,拉姆不也死了吗?人一死,啥都没意义了。

一场噩梦。来时,他们是说说笑笑的三个人。去时,成悲悲凄凄的两人了。另一个的笑声还在林中,生命却去了一个未知所在。没人知道它在何方?一个简简单单的“死”字,竟然就带走了可爱的拉姆。

黑羔子哭得失声断气。她活着时,他不在乎她,老用所谓的理想排斥她。现在,她走了,梦一样越飘越远,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许多东西在失去时,才觉出它的珍贵?……拉姆,我的拉姆,我生生世世的妻……

黑羔子用头去撞那一棵棵树,伴那沉闷撞声的,是狼嗥似的哭。

日头爷亮晃晃的,亮出种虚假来。那罪恶的风仿佛仍在晡卷,惨叫仍充斥着林中,腥气仍淹没着天地……还有哭声,也溢满天了。

猛子抹把泪,背了拉姆,一步步挪,老觉那鲜活的身子仍发出鲜活的笑,却又叫黑羔子兽叫似的号拽回现实。

背上黏黏的,猛子知道,那是血,那是美丽的拉姆的血。那黏,总在提醒他,拉姆死了。他经历过哥哥憨头的死,现在,又是一次。每经历一次死亡,他就成熟一次。……可那么美丽的拉姆,也会死吗?一想,他就不由得放声号哭。

走不了多远,猛子就筋疲力尽了。他倚了树,大口喘气。山风卷来,仿佛有成群的野兽在跑。黑羔子抹把泪,把号咽进肚里,过来,背起拉姆,摇摇晃

晃,一步步挪。

猛子直了身子,四下里望望。除了树,除了刷刷的风,捨人也没有。不是有护林的吗?他们死光了?看那阵势,护林的也不敢来,睁只眼闭只眼吧,这兽们,又不是自己的。那锣声,村里人也定然听到了,定然也知道那声响意味着什么。那么,都明哲保身吧,连山神也明哲保身呢……究竟有没个山神爷?还是他瞎了眼?

猛子梦游似的走着。风扑来,汗身子一下凉了,却仍似在梦里。赶网的场面恍惚了,野兽的惨叫恍惚了,拉姆的死恍惚了,一切都恍惚了。

黑羔子坐下了。他息了哭,息了泪,脸上脏兮兮的,显出奇异的宁静。拉姆躺在身边,脸色很白,那是瘆人的青白。但猛子不害怕。听妈说,生前修为好的人死后不害怕。业障重的,煞气大’人一见,头发就立麥了。他不怕拉姆,说明拉姆修为好。那么,为啥好人命不长,恶人却活得滴溜蹦跳?

黑羔子平静地说:“你去叫人吧,我陪陪拉姆。”

猛子想,就是,凭他们两人,带不回拉姆了,就说:“你可别乱想啥。”

“放心,我不死。”黑羔子显得很累,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和忧郁。他扶起拉姆,叫她偎在自己怀里。

拉姆笑了,很响的一声。

猛子诧异地望望,却只有风声。

拉姆“坐”在地上,她生前念经时,就这样双趺坐。她裸了身子,裹个白氆氇,再裹个“陀罗尼”被,黄色,印满怪模怪样的咒。这是瘸阿卡从拉萨带来的,说是亡灵盖了,不堕恶道。

按规矩,死者不能躺在炕上,怕她贪恋热被窝,影响生死大事。人就是叫贪心扯到苦海里的,贪吃,贪睡,贪财,贪色……那贪心一起,就解脱不了,就去不了极乐世界,就会在六道苦海里轮转。为叫拉姆不生贪心,就在院里铺层土坯,铺个薄褥,拉姆就坐在褥子上。等拉姆上路后,土坯就会被扔到路口,褥子也会被烧掉。

已诵了三天经,阿妈仍时时哭晕。她虽摇了大半辈子嘛尼轮,但那定力,

仍挡不了潮水般涌来的悲痛。

村里的哭声也潮水般涌,拉姆嘴甜手勤,人们都喜欢她。可她并没因别人喜欢而免了死。死是个天大地大的网,不管你有天大的权势、成海的金钱,或是万人的喜欢,也顶不了事。人家只要瞅中你,你就跑不了。这道理,谁都懂,他们常听佛爷讲那“诸行无常”,明白啥都是无常的。所以,哭一阵,就不哭I了。有的,因更明白了无常,把那嘛尼轮转得更快;有的,把对拉姆的思念化成了仇恨,他们到乡上要枪。要是有枪,就能和偷猎者拚个鱼死网破了。当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期盼的枪,仍静静地待在虚幻的期盼里。

只有阿妈老绽出哭声,但也每每被诵经声淹了。

格拉带了六个喇嘛,很起劲地诵经。在村人的眼里,拉姆属于凶死。凶死是不吉的,意味着死者前世业重,这就需要喇嘛替她诵经忏悔。诵得好,她才会有个好归宿。

黑羔子再没哭过,他的眼窝深枯枯的。他对喇嘛念经之类的事,不感兴趣。除了呆坐,他只做一件事:往门口的那个陶罐里丢柏枝。那柏枝冒着烟,煨着那些供品。供品有三类:三荤是肉血脂,三素是乳酪酥。这是给拉姆吃的。

瘸阿卡骤然老了,瘦了,行在山路上,风一吹,似要飞了去。他把拉姆的死归罪到自己身上。若不是他下了扣子,她就不会去送命。他在自责里号哭着,就瘦了。

派出所的来过了,看了现场,看了死者,拍了照片,问了情况,又走了。他们的来和他们的去,没搅乱拉姆家的一切程序。按规矩,尸体要停放三天。因为这三天里,拉姆的灵魂还在沉睡。三天后,灵魂一醒,才会离开肉体,进人中阴身阶段。这中阴身,最多四十九天,一过,就再次沦入六道了。修为好的,就能在中阴身阶段选择自己的归宿。为帮助中阴身的拉姆,阿妈请活佛打了卦,活佛说:天葬吧。

村里人也希望这样。因为,天葬是最好的葬礼。肉体从这里消失,灵魂从那里新生。那里,有乐无苦,心想事成,叫捨极乐世界。

据活佛说,所有布施里,最大的布施,是身布施。释迦牟尼佛在过去无数生里,就身施过无数次。最有名的故事是“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前者为了救快死的老虎,把自个儿送人虎口;后者为救鸽子,割肉给追逐鸽子的鹰。那天葬,就是用自己已无用的身子,去喂那强大的“神鹰”。喂饱它们后,它们就不吞食比自己更弱小的众生了。听活佛说,拉姆说过,她喜欢天葬。究竟是她死前说,还是在死后说,佛爷没细讲。猛子记得,拉姆走的那天,她也说过那话。

那就天葬吧。

瘸阿卡很早就叫醒了猛子和黑羔子。猛子正和拉姆玩呢,一睁眼,却记起拉姆死了。不知是他死了和拉姆玩,还是拉姆活了跟他玩?看来,那生死界线,也并不太严格。

今天,他们要送拉姆上路了。

拉姆家准备好了一切:糟粑、曲拉、酥油和纸钱,等猛子们来时,他们已把东西驮在牛背上。拉姆也用白布裹好,上面印了怪怪的咒文。格拉和扎西正把拉姆往牛背上放。天葬台在山里,路远,得用牛驮。’

格拉一次次提醒:不要哭,不要哭,但阿妈还是抽泣。格拉说:“哭不得。你再哭,拉姆一留恋,就走不了啦。”这一说,阿妈才把哽咽咽进胸腔。

拉姆一出门,几人就抱了拉姆铺过的土坯和褥子出来,村人也跟着。到路口,格拉挡住了他们。这也是规矩,亲人上不得天葬台。因为,一看到他们,亡灵就会因贪恋而影响解脱。

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猛子回头一看,那些人正在扔土坯。火也燃起来了,拉姆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以火焚的方式送还了她。

天麻乎乎的,不很亮,虽有薄雾,但山道还能隐约看清。瘸阿卡牵一头牛在前,扎西牵另一头在后。格拉和一个年轻喇嘛跟在后面。猛子仍觉自己在做梦,那牛蹄声脚步声,也雾一样虚朦。耳旁,老响着拉姆的笑。

瘸阿卡是司葬者,火葬、天葬、土葬掘坑、给死者穿寿衣,都少不了他。这行当,和刽子手一样,没人抢的。

按规矩,生人和亲人都不能去天葬场。天葬场是圣地,生人会带去邪祟,但猛子和黑羔子似巳不是生人。黑羔子不知算不算亲人?若算,他是去不得的,但瘸阿卡没说啥。

格拉的咒声隐隐传来。远处,传来几声怪叫。猛子知道,那是寺里的长喇口儿发出的。

山路越来越难走,斗大的石头到处都是。那所谓路,仅仅是石间有些尚能容足的空地。好在天渐渐亮了,空了身子,仔细一些,也不会摔跤。猛子倒担心那负了驮子的牦牛,它们东摇西晃,像要摔跤,却终于过了石头河滩,开始上山。

天葬场在山垴,相对平坦。远远地,就见嘛尼旗,在晨风里刷刷。四周有绳,绳上有布片,布片上有经文,在风里舞蹈着。还有几块大石,刻着怪字。格拉们的念经声隐约传来。

那天葬台,隐约在晨光中,竟是块平坦的大石头。四下里,到处是头发、布片、诱刀、捆尸绳……按规矩,这儿用过的东西,不能带回家,就扔了。那气氛,很是阴森,叫人毛骨悚然呢。

瘸阿卡忙碌一阵,燃起柏枝。烟雾腾起,渐飘渐远。

“瞰”瘸阿卡叫。这是呼唤神鹰的信号。黑云渐渐飘来。翅膀掠风声,满山洼响。猛子知道,拉姆正完成着佛教中最高的施舍。那神鹰,日食八斤肉以上。因了拉姆的施身,许多弱小动物,延长了生命。

忽听到拉姆的笑,很灿烂的一声。猛子吃惊地四下里望,黑羔子也诧异地

寻。再细听,却唁也没了,只有诵经声,鹰叫声,风声。

柏枝味飘来。这香味很独特,和谐了诵经声。闭了眼,听这声,嗅这味,渐渐就忘了身在何处,心也没了。

美丽的拉姆从世上消失了。那美丽的肉体,原是“地水火风”的组合,该散时,也就散了。另一个拉姆却活着,在猛子心头忽闪,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精神了。那饲虎的身和喂鹰的肉早不见了。那故事却在。那精神,也随这故事传了下来,传给一个个活着的人。

黑羔子站起来,醉酒一样,走向崖旁,凝坐在那儿,晨风掠起他的头发,火一样暴燃。

瘸阿卡扬扬下巴。猛子过去,对黑羔子说:“这儿,可哭不得。”他想,拉姆眼里,黑羔子定然是亲人了。拉姆会不会因留恋而“解脱”不了?难说,老觉拉姆站在旁边,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转过身来,没有泪水,一脸淡然。他说:“拉姆呢?这下,可没拉姆了。我也一样,你也一样,终究就没了。啥都是空的?”说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摇摇晃晃走向格拉,突地,却哈哈大笑了。那笑声,瘆怪怪回荡在远山上,又荡了回来,一波一波,渐渐远去。

格拉念完经,笑吟吟望黑羔子。

黑羔子望着格拉,问:“这世上,啥都是假的。对不?”

格拉不答,仍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笑问:“没事了?”

格拉说:“还能有啥事?”

扎西不解地望望他们,又望望瘸阿卡。瘸阿卡说:“别管他们。来,洗手。”扎西提来暖壶,取了塞儿,奶茶淋成一线。瘸阿卡洗了手,说:“来,吃糌粑。”他捞过糌粑袋,抓出一把,扔出,说:“这是佛菩萨的。”几个乌鸦飞来琢食。“这是山神的。”他又扔出一把。“这是拉姆的。”“这是其他鬼神的。”他又扔了两把,才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

格拉们也吃了些。黑羔子吃得最多,他卸了重担般轻松。

“别再到拉姆家去。这是规矩,你们一去,她也跟去了。下山时,别回头,一回头,她以为你们想她,就跟来了。”瘸阿卡吩咐道。

格拉说:“夜里,佛爷要做诛法火供呢。想看不?”猛子问:“做啥用的?”

格拉说:“降魔的。几十年了,第一次做。”猛子问:“好看不?”“好看。”

下山时,猛子的右眼皮疯狂地跳了几十下。按妈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他想,又会出啥事儿呢?

他很担心孟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