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孟八爷说狼并不怕火,但黄二还是在栅栏旁放了堆麦草。要是狼不顾死活地前扑,点了火,也许能起个惊吓作用。但这时,正刮着漩涡儿风,若点了火,就会把烟卷进羊圈,把人熏成黄老鼠。
除了猛子手里那根烧火棍似的枪外,黄二握把藏刀,红脸拿个桦条一抛溜子用不上,栅栏挡着,石子儿飞不出去。
猛子偷偷带了几颗打黄羊的钢珠。他想,虽说国家保了你,但我也不能绵溜溜躺在地上,叫你喝米汤似的要我的命。他打定主意,狼要是扑来,他就装钢珠。
但那黑影儿仍在飘忽。
猛子急了,吼道:“吠!扑又不扑,走又不走,搞陰名堂?”这神气,极像当阳桥上的燕人张翼德。
应和似的,一匹狼发出长嗥,显得苍凉,阴森。随后,嗥声一波接一波,有的远,有的近,瘆怪怪往耳孔里钻。
“坏了,崖上也有。”黄二的嗓音都抖了。
果然,头顶里也有狼嗥。
猛子吼一声、举了枪,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直窜天空。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压息了瘆怪怪的狼嗥。
许久,又传来一声狼嗥,但巳远了许多。
猛子飞快地装了火药,用捅条捅几下,放进一颗钢珠,他心里很紧张。他发现,自己不怕的,是一匹狼。对付一匹狼,跟对付一条狗差不多,用枪,用棒,都成,赤手空拳也能和它摔上几跤。但这一群狼,妈的!……泊是要填狼肚子了。
老山狗吠叫几声,声音浑厚,如闷雷在滚动。那狼嗥,又远了些。
“怪。哪儿来的这么多狼呢?”黄二抖了声音,“平日,见不了几只。”
“人家,也是个世界。山里啦,内蒙古啦,麻岗啦……平日,谁有谁的地盘。一有事,你串我,我串你,就成群了。”红脸说。
忽然,豁子的门开了,晃出一盏马灯。“猛子,你可别装钢珠子,吓唬吓唬,就成了。”是孟八爷的声音。
猛子叫:“快进去!到处是狼,疯蚂蚁似的。”
“没那么玄。”孟八爷呵呵笑了,“几只一叫,那回音荡过来,荡过去,就成几百只了。我听来,八只。放心,你一放枪,人家也不是傻子,不会朝枪口上碰的。”马灯忽地没了,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老山狗喉间咕嗜着,卧在栅栏旁。
狼嗥声又响了,听那距离,又远了许多。但那瘆怪怪的感觉,直往心里扎。
天刚蒙蒙亮,豁子就套骆蛇打水了。每天,有上千只羊候他。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口井。井上,就这一个桶。这桶水,几只渴极了的羯羊一气就能饮个精光。豁子从早上就吆了骆驼,一下下往远处扯那绳。羊倌们就按排好的顺序,你今天,我明天,他后天,接那井中忽上忽下的桶。百十只毛乎乎的脑袋,早扎满水槽了。一桶倒下,吱吱几声,就连水珠儿也不见了。
沙漠里的水草越来越少了。水草多的时候,羊饮的水少,这猪肚井老闲着,水倒是旺得很。水草一少,羊就只能嚼些沙棘、刺蓬、黄毛柴、沙米之类。这些比太阳还干燥的草一人腹,羊就烧得非喝水不可。怪的是,水草少了,猪肚井的水头也降了。先前,骆轮走不了几步,那水桶就会悠悠晃晃载了亮哗哗的清凉升上井口。现在,豁子已接过三回棕绳。那骆驼,也是口吐白沫呼哧好大一会,才见那井口升上半桶浑浊的液体来。而且,就这,也日渐稀罕了。饮完一群羊,另一群得等好大一阵子。
有时,为保证次日用水,夜里,豁子就提前打出一槽水,但往往被黄羊们喝光了。
也许,要不了多久,这大漠,就难见绿了。
这天,怕要成旱窟窿了。
几百只羊,在轱辘的吱吱中干燥地“咩咩”着。豁子那驼,也时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叫。
黄二说,像村里浇水一样,羊饮水,也得一轮挨一轮。一轮,至少得五六天。这意味着,这些羊,五六天才能饮一回水,其他时间,你就干熬着吧。
“撒尿不?”黄二问。
猛子不解。红脸呵呵笑了,他一解裤带,便有几十只羊扑了来,张了大口,把红脸撒出的尿吸个精光,连一滴也没落到地上。
“别浪费。”黄二说。
猛子这才明白了黄二的话。他刚解裤带,羊头便涌向他了。这时,他才觉出了做人的伟大。他成太阳了,那羊头,是向日葵。他走向东,羊头转向东;走向西,羊头转向西,朵朵葵花向太阳。
猛子解了裤带,努劲儿,把尿射上天空。他马上看到一片飞动的嘴巴和贪婪的眼睛。那贪婪,只有饿极的狼才有。更叫他意外的是,拥挤的羊们望同类时,都成狼了。猛子的脊背凉飕飕的,真怕那贪婪的嘴扑了来,把喷头也吞进肚里。
他飞快地系了裤带。尿弄湿了裤裆。
红脸哈哈大笑。
羊们用怨恨的目光冷冷地望猛子,仿佛知道他没有撒尽。猛子忽然怕这群羊了。这感觉,比怕那狼群还强烈。怪!
一个年轻牧人忽然叫起来:“咋有狼粪?黄二,你拉的狼粪吗?”
“你爹才拉狼粪。”黄二嘀咕道。
猛子这才从恐惧中挣出。出了栅栏,果然见一堆怪怪的粪便。这是狼独有的粪便,白色,很粘,没有草末之类,隐约有毛皮。那牧人用鞭杆,一下下拔那粪,拨出许多骨渣来。
猛子抱堆麦草,想引燃那狼粪。他想看看狼烟是不是真像弟弟灵官说的那样直溜溜上天。谁知,麦草燃尽了,狼粪却只是冒气,并不曾燃。红脸说:“别试了,那湿狼粪不着,干狼粪才着。”猛子问:“那烟是不是直溜溜上天了?”红脸笑道:“屁。书上骗人,狼粪一着,和别的粪一样,风一来,烟就贼溜溜精光了。”
孟八爷边系扣子边出了门。他说:“变了。这世道,啥都变了。古人说狼烟,那是古代的狼粪烧的。现在的狼粪和狗粪差不多了。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豁子远远地说:“就是。这井也怪,早先是井爷爷,水咕咚咕咚冒。现在,成井孙子了,跟瘦狗尿似的。这天,怕要变了。”
黄二道:“听说,王母娘娘来了封信呢。”
孟八爷笑道:“我才不信那狗屁。你把自己的胳驼拴好,羊圈好,别叫狼吃了,管他天塌不塌。黑羔子一”
“哎。”那年轻牧人应道。
“我教你个法儿:把这羊卖了,出去,干个啥,都比这强。你爷爷一辈子,你爹一辈子,到你手里,还是那群羊,也没见挣下座金山,还是这么些干不棱登的毛虫。”
“我也正想呢。”
“还有,你爹叫给你带个话儿,你的干爹,就是南山的瘸阿卡,又带信儿来,摧你去订婚呢。听说那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是不是?”
黑羔子说:“我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害人家姑娘干啥?一娶媳妇,这辈子,就栓到土地上了。我还想出去奔奔呢。”
孟八爷说:“要说,出去奔奔也好。人挪活,树挪死。可你爹的想法也对,养儿引孙,也是大事。不能为了奔前程,绝了人种。你咋奔,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
黑羔子说:“干大事,就得破釜沉舟。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图一头,就得舍一头。爹这辈子,他放屁都怕打烂裤裆。明摆的,祖宗的那种活法,不行了。不想法儿,迟早得叫这世界甩出去。”
红脸说:“也就是,那土地,已不是过去流油的土地了,我是活不下去了,才溜进沙窝的。可这里,也不见有个宽些的路路儿。这活路,是越来越窄了。”黄二却说:“出去,又能干啥?又没文化,又没技术,只有给黑包工头儿打工,苦个贼死,连个钱毛也见不上。现在的包工头子,心都黑了。”
红脸道:“就是。还是在沙窝里熬吧,熬到哪天算哪天。能混了,多少混个光阴。混不成了,一把干骨头扔到沙窝里。这天大地大个沙窝,还怕埋不了几块骨头?”他扭头对黑羔子说:“跑啥?跑到天尽头,命里该吃球。该着你个撵羊屁股的,给你个卧车坐,怕得痣疮呢。就是这水……唉,要是羊不喝水多好。
一牧人说:“要说,还是放羊稳当。祖宗到我,放八辈子羊了。虽没发,可也没饿死。我爹说,六零年,大沙河里的死人一层摞一层,我家却没挨饿。进了沙窝,管你斗天斗地,管你造啥反,那羊奶,把几条命都养了。”
“谝子这话,倒是真的。”孟八爷道,“那时,那些天大的官儿,连尿都喝不上哩。”
“那样活,跟死了有啥区别?”黑羔子冷冷地说。
谝子的羊好容易饮了水,井里又没水了。豁子丟下缰绳,取了烟袋,边抽烟,边等水渗出。黑羔子的二百来只羊仍咩咩地叫个不停。那叫声,干燥而乏味,石片似的在心上刮。
“怪惊惊的,这水,说稀罕就稀罕了。去年,水还用不完。”豁子叹道。
“前几年,羊吃的水草多,饮的水就少。现在,芨芨湖都成干河滩了。过几年,你再看看,哼。”黑羔子冷笑几声。
“今年黄二道,“哪有新芨芨?都是陈年老芨芨。新的,一出个芽儿,还没成发芨呢,就叫牲口啃精光了。”
“怕啥?”红脸道,“老天爷又不是吃斋饭的,总得给个活路。”
“咋没给?”孟八爷说,“人家啥都给了,天大个沙漠,你想吃肉,人家给黄羊;想铺褥子,人家造个狼叫你剥皮;饿了有沙米,渴了有猪肚井,啥没有?人不要贪,啥都有。一贪,啥都没了。人的墓坑是自己挖的。早年,那狐子,一群一群的。那打洞吃草籽的老鼠,想成个精,也没机会,刚成嘴肉,就叫狐子吃了。现在,嘿,打吧,再打下去,天不成个旱窟窿才怪哩。”
红脸呵呵笑道:“老公鸡变鸭了,孟八爷变化了。早些年,你是狐子的要命咒子,谁能想到,你能说出这些话。”
“以前糊涂,是挖鸡溏屎的娃娃。现在,明白了,就不能干糊涂事了。再干,算人不?”孟八爷道。
孟八爷把猛子叫远些,说:“我得回去一趟,汇报一下。干熬着,也不是回事。那手机,又屁用不顶……还打不通吗?”
“连声音都没啦,可能没电了。”猛子说。
“我估计,那些贼出去了。你先打听着,,一有信儿,你来也成,你盯着,叫人来也成。黑羔子的圈在熊卧沟哩。那娃子可靠,能信任。若有个啥事,叫黄二代他放几天羊,叫他骑了骆驼来沙湾,通个信儿。”
“去吧去吧。寻都寻不见,能有个陰事儿?”猛子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孟八爷又说,“那狼,由它嗥了去吧。夜里它一嗥,你就朝天放一枪。千万不可再伤人家,嗥两天就没事了。不要逼急了人家。”
“逼急了,一颗钢珠子,把捨账都结了。”
“狗屁。你舔过几天干屎渣子?要真惹来狼祸,你那烧火棍,连屁用都不顶,打死一个,扑上十个,三舔两舔的,人就成干骨架了。那玩意儿,你不逼它,它也怕人。逼急了,它们也反哩。狼一反,沙窝的牲灵就遭殃了。你可别惹祸。”
又说:“听豁子说,那几人中,有两个是东山口音,一个叫啥鹞子。我顺便把这事告诉公安,叫他们查一下。你别一天睡大头觉,多个耳朵,多个心,别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孟八爷叮嘱一阵,见豁子猴塑塑地蹲在井台上等水,就笑道:“豁子,这窟窿,还没你婆娘的窟窿水多呢。填了,重打一个。”
豁子笑道:“你咋知道我婆姨的水多?那可真没说的,洪湖水,浪打浪哩。可你问红脸,那水,他饮不?”
“谁说不饮?”红脸笑道,“老子做梦都想过个湿瘾呢。”
那女人正来门外取干牛粪,远远地应道:“成哩。明日个,你拿个和面盆来,省得老娘起夜叫下山风吹一身鸡皮疙瘩。老娘给你满满尿一盆,别说饮,洗你那个扁公鸡头也够了。”
红脸搓搓脑袋,讪讪笑道:“这婆娘,骚到你老公头上了。”
豁子们笑了。黑羔子催豁子道:“成了,能饮了。弄吧,不管多少,饮几只,算几只。”豁子懒洋洋起来,牵了骆驼,慢慢地前来。轱辘又吱扭起来。黑羔子牵了桶绳,用力一摆,却没听到他期待的声响。“妈的,还没有。”黑羔子懊恼地说。豁子说:“那桶可没惹你。要不,后晌你来。我不叫别人饮,成不?要饮,叫羊饮个满肚子。”
黑羔子阴了脸,不语。
红脸说,“现在,你泥水了泥水,还能饮一口,过些日子,怕连尿都没有。”
“怕啥?山不转水转,总有活路的。”孟八爷对红脸说,“你的胳驼,我用一下。猛子那驼,替换一下豁子的乏骆驼。豁子,你可要给人家喂好,不能塌了膘豁子说:“放心放心,亏待不了它,草料都是精的。”
孟八爷笑道:“你那乏驼,得好好休养几天,再用,就只有褪皮了。红脸,你放心,饿了老子,也饿不着你的胳驼。前些天,孙媳妇子跳弹着要分家哩,婆婆媳妇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怕是头打烂了得拿草腰子箍哩红脸笑道:“你怕是想啃孙媳妇的肉馒头吧?”
“老了孟八爷笑了,“不中用了。二十更更三十夜,四十周周五十月,六十她把裤子脱,我把我的馍馍嚼……不中了。放心,有了我老崽,骆驼塌不了膘。”
红脸笑道:“我不是愁骆驼,是怕你塌膘哩,多日不见个荤星儿,见了孙媳妇,可别连碗吞了。”
孟八爷捋捋胡须:“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人一老,就没戏了。好戏,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红脸走向驼群,问:“你是要个脾气坏的利索的?还是要个性子柔的坦些的?”
“要利索些的。一个驼娃子,脾气坏,又能坏个啥样儿?”孟八爷道。
红脸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屁股摔成八瓣子,可不能怨我?”说着,他牵过一峰驼来。
孟八爷过去,接过缰绳。按正常骑法,他应边抖缰绳边喊:“跷!跷!”驼便乖乖卧了,由人骑了,驼才一仰一俯地起来。孟八爷却不按这程序,偏要逞能,他牵过蛇,走向一个沙丘,人立丘上,眨眼,他已“安”在蛇峰里了。
“咋样?”孟八爷笑问。那样子,像眼飞麥毛的公鸡。
“不咋样?”红脸诡秘地笑。
话音未落,胳驼直杠杠叫一声。人们被叫声吓了一跳,却见胳蛇已窜了出去,眨眼间,便上了东边沙坡。慌得孟八爷俯了身子,抱了驼峰,惊叫:“红头公鸡,你咋把疯驼给我?”
红脸哈哈大笑:“你不是要个脾气坏的快些的吗?”
原来,这是个“疯驼”,也就是发情的儿驼。这儿驼,驮了孟八爷,风驰电掣,一转眼,就缩成沙丘上的一个黄点了。孟八爷夸张的惊叫远远传来。
猛子担心地问:“要紧不?”
“要啥紧?”红脸道,“摔下来,正在软乎乎的沙上。那驼好,疯是疯,可不咬人。”
正说着,却见那疯驼又转了回来,仍那么疯跑。孟八爷夸张地吱吱哇哇,做出吓人的架势。但一听那声音,猛子却放心了。
众人大笑。
下那沙坡了。那坡陡,驼猛然屈了前腿,耸了后臀,三颠两颠,孟八爷就给摔出驼峰,黑丸似的从沙坡上滚下了。
那女人直了声,笑得气都要断了。豁子、红脸、黄二都发出怪鸟枭叫似的笑,连没饮到水灰了脸的黑羔子也笑得忘了自己是谁了。
儿轮踢一路沙子,飞扬而来,到圈前,已是一嘴白沫了。孟八爷从坡底翻起,边揉腰,边哎哟,一瘸一拐而来。
“红头公鸡,老子的骨铆可错了。你个驴撵的,骗老子骑疯驼。也就是我,换个别人,还不叫它颠上天去?”
“打了一辈子狐子,倒叫狐屁熏晕了。那驼,明明正发情,你逞啥能?”豁子笑道。
孟八爷一扭一扭过去,叫女人捶腰。女人笑道:“叫那个猛榔头娃子捶去。”孟八爷笑道:“他那手,驴蹄子一个,一捶,把腰节骨都能砸折。娃的手绵,肉馒头似的,捶几下,还不美死我?”众人大笑。女人笑着伸出手,狠狠捶几下,孟八爷却做出舒服极了的姿势,东扭西扭,乐不可支。
乐一阵,孟八爷叫红脸再选个乖些的。红脸就挑出一个看起来软不拉沓的乏路驻。孟爷不要,自己进圈,选了可心的驼,骑了,往沙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