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大人!”一旁的月夕忍不住再次打断,“方才您也说了,法典中,最低等的贱奴若是冲撞了你,才会受此刑法。此女子已经是我们灵鹫宫的药师,因此她不再适合这法典。灵鹫宫最初级的药师,在北冥也是平民身份。”
原本等着要将十五碎尸万段的侍女,吃惊地看着月夕。
入了北冥的难民,虽然是北冥子民,但却是最低等的奴隶,之后入了十大家族的势力,才能成为中等奴隶,除非有杰出贡献,方可脱离奴籍,成为平民。
平民享有更多权利,甚至受到法典保护,即便是冲撞了贵族,也会有纪司办来审核,除非罪大恶极,否则不会处以极刑。
而自己,虽然跟在亲王大人身边,但也不过是一介平民。
“祭司大人,法典有规定,只有对北冥圣国有重大贡献的人才能成为平民。”侍女盯着十五,咬牙切齿地问。
“能根治百年难治的瘟疫,这算不算是重大贡献?”月夕笑容平静地回答。
侍女脸色苍白。
他们回来的路上,就听到全城都在传有一名奇女子有办法根治瘟疫,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看似虚弱、神色倔强的女子。
侍女偷偷看向亲王,却见亲王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是嘴角的浅笑更加深邃,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折扇上,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倒映出两道瑰丽的影子。
侍女心中百般不甘,“谁知道她是不是信口胡说?就凭她,说能根治就能根治……”
“你这是在质疑我?”侍女话没有说完,月夕声音陡然一沉,冰蓝色的双瞳如刀锋般落在她脸上。
整个北冥圣国都知道月夕大人性格温和,从不发怒,可此时对方清冷的声音中竟然有了几分怒意,侍女当下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僭越了。
再者,关于月夕这个人的身份,连那嚣张的公主殿下都不敢得罪,更何况她只是一个侍女。
“请月夕大人原谅我的莽撞。”侍女当即垂下头,认错。
月夕看向亲王,“亲王大人,我们正忙着诊断病人,就先告辞了。”说完目光看向十五,示意十五跟上。
十五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只得无奈地跟在月夕后面往回走。
“方才回来,听说这里还有空房,还得劳烦月夕大人替我安排一下。”
沉默了良久的亲王,抬起漂亮的紫瞳,幽幽落在月夕身上。
月夕下意识地握紧了龙骨拐杖。亲王先前就离开了野郡,此时突然回来,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能看得出来,他方才是故意针对十五。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难道说角丽姬发现了什么?
“如果住这里,不委屈亲王大人,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亲王打开手里的折扇,掩面一笑。
月夕带着十五再次进了院子,里面有几个小童子拿了新的衣服过来。
浅青色的衣衫,流云修图,边角走线缜密,若仔细看去,能看到“灵鹫”二字。
这是灵鹫宫药师才能穿的衣衫。
十五看着那衣衫。除去手腕的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茫茫天空。
“没有公职和显赫背景为依托的平民,同样无法踏入圣都。”
“月夕大人是在提醒十五,只有在灵鹫宫当差,我才能有资格进入圣都?”
月夕点点头,“圣都是角丽姬居住的地方,又盘踞了十大家族,哪个不是势力庞大?”他顿了一秒,目光紧锁着十五,“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地方,你若要去,还得靠你的本事。”
十五眉心一跳,双瞳顿然缩紧。她将莲绛之前留下的鞋子放在怀里,腾出右手捏住自己的左手腕,用力一扣。
汗水湿透了贴身的衣服,她浑身疼得都在哆嗦,不过左手已经被自己完好接位。
忍痛活动了左手,她上前一步,从小童子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直接套在身上。
最后一丝雾霭消散,日光落在院子里,照在十五身上。
少女将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青涩的脸上,黑色的双瞳宛如浓墨,黑得不见底,薄唇紧紧抿着,扯出一丝与生俱来的倔强幅度。
她仰起头,微眯起双眼看着穹苍。
天地之大,广袤无边,可她之渺小,犹如一粒尘埃。
可若要活着,就如月夕说的那样,要有本事。
“方才他们来报告说昨晚那些人服了药,虽然有些退烧,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我这就去看看。”听月夕这么说,十五赶紧跟着小童子去了另外一个安置难民的院子。
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月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留下来了。
“这女子,看起来不一般呀。”
回廊阴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对这个突来的声音,月夕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走到临近的地方,“如何看得出?”
“处事不惊,颇有忍耐力。”
月夕扬起唇,看着十五方才离开的地方,笑道:“本就不一般。”
半晌,月夕回头看向那人。来人穿着黑袍,面容被掩盖住,只是左腰挂着一条黑色的鞭子。
“你为何突然赶到了这里?亲王在这里,小心暴露你身份。”
“灵源出现了异动,角丽姬在宫中心急如焚。”
月夕抿唇,“谢谢。”
那人点点头,悄然退下。
月夕拄着龙骨拐杖朝偏院的地方去,看到十五穿着青色的衣衫站在石阶上。
格桑花在她身后盛开,而那些难民在下方将她团团围住。
“大家不用担心,我方才看了,药已经起了作用,只是因为我们缺少一份名贵的药,治愈时间稍长。这期间,还请大家不要乱走动,我会负责定时给大家点燃白蒿。”
“谢谢姑娘。”
院子里响起一片感激声。
安抚了众人,十五回身走到月夕身边,“病情已经控制住,但是因为没有苦蒿,怕真的难以根治。若这些百姓流传到其他地方,一旦再次复发,必然引起更大一波的瘟疫。”
“苦蒿……一时间,怕真的难以拿到。”月夕重重叹了一口气,“十五有什么其他办法?”
“能否将这些百姓都收编入灵鹫宫,然后将他们未来三个月都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若真再次复发,我还能控制。”
“这个……”月夕为难地蹙眉,“这人太多,灵鹫宫无法收编。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个人能。”
“谁?”
“十五还记得那个白将军?”
“白族?”
“是。”月夕含笑,“十五倒不妨去找找他。”
可这一次,却是十五蹙起了眉头。
白族就是因为收编一事,得罪了亲王,害得其年轻的管家生生被断了双手。现在亲王又到了这里,而那个嚣张的公主似乎也还没有离开,白族铁定不会再插手这事。
“十五。”
正当十五发愣时,头顶月夕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抬头,对上了月夕深邃的双瞳,“这是你的职责。当你穿上灵鹫宫药师衣服那一刻,你就肩负起这一群人的生命责任。而你能否救他们,其中也关系了你到底有没有能力,进入北冥圣都。”亦,有没有能力找到那个人。
十五侧首,看着旁边的小童子,然后接过药箱,“大人,能否帮我引荐一下那位白将军?”
“你这身衣服就是引荐信了。”
十五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去。
看着十五跨出的那一步,月夕唇微微一抖,“十五,我要的不仅仅是你收编这些难民,而是收拢人心!你这一步的跨出,就意味着,你已经真正踏上了皇权之争的不归之路。说服白族,这是你的第一战。”
十五和小童子走出院子,看到了那辆华贵的由八只独角兽拉着的车立在门口。
马车珍珠帘子垂落,隐隐见一个人斜靠在车里。
很显然,亲王大人应该是等待灵鹫宫的人替他收拾房间,准备入住。
真是一个麻烦人物啊。
童子慌忙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看着十五有点发呆,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
十五抱着药箱,亦朝里面的亲王行礼。
“咦,药师姑娘,刚刚我好像忘记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帘子晃动,那玉手执着扇子将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妖娆无比的紫瞳,笑意盎然地盯着十五。
十五头皮发麻,淡声道:“回亲王,小的叫卫十五。”
“十五?”亲王微眯着眼,语气竟有片刻恍惚,似陷入长久的记忆。
见他这样子,十五忙道:“小的有事在身,告辞。”然后飞快地转身离开。
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亲王放下帘子,重新靠在榻上,目光落在那盏魂灯上,“十五,你都回来了,那胭脂回来,还会远吗?”
“亲王大人,”门外侍女小声地禀告,“那卫十五往白族驻扎的方向去了。”
亲王了然。
十五,你果然走回这条路了。
他笑着端起身前的一只茶杯递了出去,侍女一见,恭谨地双手接住,可那滚烫的茶水却突然倒在她手上,她惊得慌忙缩回手,茶杯跟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亲王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一见那杯子落地,侍女顾不得烫伤的手,慌忙跪在地上。
亲王探出身子,看着地上的侍女,目光落在她被烫得起了泡的左手上,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对旁边侍卫冷声道:“砍了她的左手!”
早就过了午时,十五在大厅站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见有人缓缓进来。
来人正是那日所见的白将军。才两天不见,这先前英姿焕发的男子此时却一脸颓败,胡茬儿裹脸,双眼亦布满血丝。
目光扫过十五青涩的脸,他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眼前的人,一身青色流云衣衫,但因为她皮肤过于苍白,看起来十分纤瘦,长发像小书童那样挽了个头苞,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未长开、看起来有几分羞涩似少年模样的脸。
这是一张平凡的脸,可她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见底,闪耀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你是灵鹫宫的药师?”
“是。”十五抱着雕刻着仙鹤的药箱,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
白将军又将十五打量了一番,不由冷笑,“你多大?叫什么?”
“小的名为卫十五,今年十九。”
灵鹫宫是北冥圣国的信仰之地,而圣国最杰出的药师均出自灵鹫宫,九州所有医学世家以入主灵鹫宫为荣耀,而他们的技术也必须精湛得出神入化,不仅仅是高超的医术,还有多年来累积的经验。
“十九?”白将军坐直了身子,眼底的冷笑变成了鄙夷,语气也变得不耐烦,“灵鹫宫可没有这么年轻的药师。你走吧……”
“大人,大人……”仆人慌张跑来,“公子他全身滚烫,方才服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了。”
“什么?”白将军起身就冲了出去。
十五并没有因为方才得到对方的逐客令转身就走,而是抱着药箱默默地跟着,进了后面阆苑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扑来,在这炎炎夏日显得格外的刺鼻。
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中年医者跪在地上,而白将军坐在床榻边,面色苍白,“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了他会醒过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滚烫?”
“公子他无法服药呀。”
“滚!”
白将军一声暴怒,地上的医者忙抱着药箱仓皇往外跑。
“将军,这是野郡最后一个大夫了。”
白将军神色恍然,起身就要抱起年轻的公子,“马上回圣都。”
“白将军,你若这样带公子回去,他怕是命不久矣。”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白将军回头,见方才那少女安静地站在门口。
她面容安静,和周围惊慌失措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可偏生就是她眉眼的那份冷静,让白将军不由一怔。
“你说什么?”
“野郡到圣都,长途跋涉,公子如此虚弱,别说到圣都,怕是还未出野郡,他已命丧黄泉。”
“你……你有办法救他?是不是?”白将军期待地看着十五。
十五抿唇。
她当然可以开口告诉他,能救此公子一命,但是,她在等待机会。等待对方主动求她,而自己则会完全占据关于收编谈判的主动权。
因为,收编的难民虽然在白族名下,但是他们却只是替灵鹫宫养人,而不能随意用人。这同替别人养儿子有什么区别?
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
十五微微扬起下巴,平静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可眉目间却透出那骨子里的自信。
作为医药世家的孩子,老爷子之所以如此看重她,拿着棍子要逼她学医,是因为她自小就展露出的医学天赋,三岁能辨别所有药材,十四岁的她已进入全国最高等的医学府,更重要的是,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纸上谈兵。
作为一个在当地颇有势力的家庭,有几家私人医院那无可厚非。而老爷子从不浪费任何一个让她“操手”的机会,握着拐杖对她一阵乱揍都要逼她“拿刀上手术台”。
午后阳光刺目,落在门外少女身上,让她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色光芒。
“你有办法是吧?”白将军走到十五身前,目光哀求地看着十五。
十五唇角轻抿,看起来似有一丝笑意。
这笑,不是嘲讽,不是冷笑,而是一种自信。
白将军似看到了希望,竟然朝十五深深鞠躬,“若药师大人能救他一命,白某定然以任何力所能及的要求报答灵鹫宫。”
听到灵鹫宫三个字,十五眼眸一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若说是报答药师大人,十五还真不敢应承下来。因为,她没有声望可言,若对方反悔,她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可是,这白将军亲口承诺的可是灵鹫宫,她相信,这天下应该无人能失信灵鹫宫吧?!
十五走到床边放下药箱,自信地检查起来。白将军则神色不安地站在后面,紧张地看着十五。
半晌,少女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将军大人不必担心,公子是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我这就替他退烧。”
“真的?”白将军看着十五,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
看着少女明澈的双眼,白将军突然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十五递出一张药方,“还请将军快去准备。”
白将军接过方子,马上让人吩咐下去。
日落时分,家奴高兴地来禀报,公子果然退烧,而且已经服下了一味药。
白将军找到十五时,她正在认真地煎药,随行的小童默默地立在远处。
走到小童旁边,白将军微眯眼打量着十五,“之前未曾听说过灵鹫宫有如此年轻的药师呀?”
这药师处事沉着冷静,看起来根本不像十九岁。
“这是新进的药师。”小童子回答。
“新进?”白将军惊讶。
“是啊,就是那位将瘟疫根治的女子。”
“是她!”白将军震惊地看着十五。
那日,那个少女受了公主一箭,带难民入城时,他也在场。
那个时候,他还在惊讶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和有魄力,连角珠那跋扈的女人都敢顶撞。
而这两日,关于瘟疫被根治的事情更是在野郡传得沸沸扬扬,他刚开始也以为是灵鹫宫故弄玄虚,却不想,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恍惚间,那青衣少女已经走到身前,语气依然平静,“将军,请允许我传达灵鹫宫月夕大人的条件。”
听完十五的意思,白将军的神色有些为难,“我这次本就是收编而来,但是若收了这么多,却是为灵鹫宫做嫁衣,家父怕是会大发雷霆。”
听他这么回答,十五并没有多大惊讶。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不过……”白将军顿了一下,“药师大人医术高超,能让百姓摆脱瘟疫,若你能替他重换一双手,我……我愿意以更好的条件作为报答。”
“替他再生一双手?”
“是!他是我族管家,管理大小账簿,若没有了手,他这一生都等同于废了,我不想他醒来,还要受一生更残酷的折磨。”
“此事,容我回去禀告月夕大人。”十五不敢断然拒绝。
如果那公子的手还在,说不定有机会让他复原。然而,当时亲王命人将其手斩下来时,那手就被乌鸦叼走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难民所,已是深夜,月夕竟然不在,十五独自一人坐在院子花台上发呆。
不消一会儿,空气里有一丝酸甜的气息,她抬头一看,吓得险些从花台上摔下来。
房顶上竟然盘腿坐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大串糖葫芦,漂亮的小嘴儿嚼着糖葫芦,眼睛则森森地打量起十五。
“是……是你!”十五全身冰凉,惊恐地看着那男孩儿。
这不是那恐怖的小邪君吗?
“你入城了?你破了结界?”
十五记得,当时这小破孩被结界拦在了外面。
“嘁!”小邪君发出一声冷笑,“就这破结界,能拦得住本君?”
十五眉心直跳。这小破孩儿口气也太嚣张了吧。
“请问……”十五竭力抑制自己对这小恶魔的恐惧,试图找机会逃跑,“邪君大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你就是那个根治了瘟疫的女人?”
小东西嘴里还含着糖葫芦,朝十五抬了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