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雪肆虐着整个平原,远处旗帜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似随时都要被风给撕碎,即使站在凹地处,他也冻得双腿微僵,可高处的女子,却如松树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方向,站了几个时辰。
她面朝的地方,夜色茫茫,正是大洲的方向。
几年前,九州通往大洲的缝隙,彻底被封印起来,无人可以跨越,无人可以抵达。
长发合着冰碴拂过脸颊,不消一会儿,十五眉眼上竟是一片雪白。
大洲……
永远回不去大洲了吗?
眼见还有一个时辰要天亮,卫争忍不住上前想要劝十五休息,哪知,她突然抬起手,竟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没等卫争反应过来,她身形突然一闪,如鬼魅般往前掠去,只留下一句,“通知白将军,有情况。”
卫争奔上方才十五站着的地方,举目眺望,屏息细听,可除了如墨夜色和风声,什么都没有。
角珠才到前方,兵营都没有驻扎,不可能这么快就发动进攻。
众所周知,战鬼虽是九州最强大的武力一族,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弱点,夜间视力比其他种族要低很多。
有着夜盲症的他们,根本不敢在夜间发动偷袭。
可,风,比先前冷了几分。
十五也消失在远处。
十五的直觉向来精准,卫争不再犹豫,回身朝着营地发出警报。
刹那间,营地里亮起数双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一闪既灭,如飘忽的幽冥之火。
守军的白将军看到这番情景,瞬间明白,必是角珠带兵突袭而来,迅速出兵而去。
刚行出营地不远,就见一片白光从天而起,光芒绚丽,将方圆几十丈照得明亮如白昼,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光芒正是龙骨拐杖所出。
白将军一见,知道十五已赶在了前方,将角珠的夜袭部队拦住。
正当他要加快前进时,又听到一阵鼓声。
鼓声缓慢却有力。
这是军师大人的鼓声。
“慢着!”
他抬手,身后的军队顿时放慢了步伐。
鼓声再起,这一次却是非常急促,如漫天冰雹落下。
他听懂了莲绛鼓声中的信息,竟然是要他们撤退一里。
正疑惑着,就看到卫争带着鬼狼一族飞快往前奔。
卫家的鬼狼灵活性非常强,却不适合战场对垒,军师让白族后退,卫族前进?这到底何意?
“退!”他深吸一口气,高声吩咐身后士兵。一瞬间,白族之兵如潮水般退了回去。
有一道比先前更刺目的强光破空而出,如闪电般刺目,一闪而过。
正后退的白将军都不由得闭上眼睛,退到莲绛鼓声所指引的地点,果然看到身穿黑色袍子的军师,长发飞舞地立在战鼓前,一双碧色的眸子,正透着夜色凝视白光乍起的地方。
“军师,为何让我们退下来?”白将军忍不住开口。
莲绛摆弄着袖子,唇角勾起,“那是卫大人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
“战鬼夜盲严重,却敢发动夜袭,怕是有人想出办法,克服了他们的夜盲症。”那碧色的双眸里闪过一抹赞许,勾起的唇角亦漾起温和的笑,“龙骨拐杖两道凌厉的强光,十丈之内的人,必会短暂失明。”
“既短暂失明,为何不让我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反而让我们退下?”白将军依然有些茫然。
莲绛抬头看了看东边,“天快亮了。”
天亮?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
“啊,白某明白了卫大人和军师的意思。”白将军眼中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战鬼家族武力强大,若要硬碰硬,白族必然惨败。为此,他们要攻对方的弱点,战鬼的血瞳。
十五原来的计划是,将冰原当作无数面镜子,反射日照或其他强光,刺激他们双目,让他们失明,没想到对方竟然采用夜袭。
可对方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对策会被十五和军师猜透,并亲自带着鬼狼将他们拖延至天明。
营帐中,文公子坐在小几前,正默默地看着几个时辰前十五送来的羊皮卷。
外面的战鼓声响了又停,停了再响。
“公子,如此说来,今日胜算,都得看这老天爷是否作美了?这要是不出太阳,怎么办?”侍女倒了一杯茶,疑惑地问道。
虽然并未出帐子,可听到方才莲绛的鼓声,文公子竟然猜到了他们的作战计划。
文公子并未抬头,“这几日,必然是阳光高照。再说了,只要有心,即便是黑夜,有人亦能让它破晓。”
“嗯?小的不明白。难道说,这军中,还有人能逆天,让日夜颠倒了不成?”
“难道你忘记了圣都八月飞雪?”文公子抬头看了一眼侍女,“你真以为,那是天神发怒?”
“啊?”侍女瞪大了眼睛。
身后帘子被掀开,身着黑衣的侍从走了进来,竟也是满目震惊,“公子,卫大人果然将角珠拖延住了,还引诱到了冰原处,白族马上出兵,已经将其包围。”
这一切本就在他预料中,可听到这消息传来,文公子脸上亦不由得露出欣慰轻松的笑,“那卫大人现在人呢?”
“卫大人……”侍从迟疑了一下,“方才卫争将其送了回来,好像……”
侍从话还没有说完,却见自家公子已经下榻,掀帘飞奔而出。
旁边的侍女狠狠瞪了一眼侍从,“那卫大人都将我们公子的庚帖退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文公子赶到十五营帐时,正看到她斜靠在椅子上,神色惨白,目光呆滞。而旁边的龙骨拐杖上血迹斑斑。
感到有人进来,十五回头,一见是文公子,慌忙正了脸色,欲起身,对方却已先开口,“夫人受伤了?”
对方琉璃般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灰白的脸,泛青的唇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血迹。
“一点小伤而已。”十五强扯出一丝笑。
“夫人和莲军师向来形影不离,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与军师大人会和,反而独自回了营地。”他叹了一口气,“夫人受的伤不轻。”
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受伤,才故意避开。
这伤,该有多重?
十五低头轻咳了一声,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龙骨拐杖威力太大,我本身灵力耗竭,难以掌控,受了些反噬,稍微休养即可恢复,还请公子不要告诉我夫君。”
文公子看着十五。明知道她在撒谎,却并没有揭穿。
从方才那几道光看得出,她对龙骨拐杖的驾驭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受到反噬,不是灵力耗竭,而是分了心。
在角珠被包围之前,莲绛所在的位置,相当于阵后方,没有任何危险,因此,十五分心,绝非因为莲绛。
这必然是她在拖延角珠和战鬼时,看到了其他事。
只是,这天下,除了莲绛,还有谁能在生死关头,让这个铁血女子分心?
“文某一介弱者,上不了战场,只能在军中看书,半点也帮不了夫人,实在有愧。不过今日刚好看了一书,其言道:得者,舍之。愿赠予夫人。”
十五怔怔地看着他。
文公子笑了笑,看着案桌上的食盒,“这必是昨晚莲军师亲自煲的鱼粥,怕已经冷了,我让人端下去给夫人温热送来。”说完,他点头行礼,姿态优雅地转身出去。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十五低头,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被抓得血迹斑斑的手臂。
得什么?弃什么?
她满脑子都是方才战场发生的情景,哪里明白文公子那一句“得者,舍之”的寓意。
角珠并没有找到治愈战鬼夜盲症的方法。这次夜袭者,不是战鬼,而是一群傀儡。
一群见血就冲上来撕咬的傀儡,一群倒下后又爬起来继续前进的傀儡。
当她看到傀儡出现的瞬间,她的确分心了。
用龙骨拐杖召唤出圣光,照明原野的瞬间,十五发现,偷袭者竟不是战鬼,而是傀儡。
同时,熟悉的蛊笛声诡异传来。
瞬间的分心,被圣光力量反噬,胸口的淤血冲上喉咙,顺着嘴角溢出。
傀儡闻到鲜血,仿似看到了最美味的食物,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十五涌了过来。
而她却在那个时候,急着想要寻找那蛊笛的来源。
明明知道,九州,只有那个人会用蛊笛,偏生她仍想要看个透彻,以至于忘记苗疆蛊笛会蛊惑人心,让自己瞬间陷入了傀儡的包围。
若非阵后方莲绛突然传来那急促的鼓声,将她惊醒,她早成为傀儡口中之物。
反应过来之后,她再次挥动龙骨拐杖,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吹奏蛊笛之人,竟然是角珠。
卫家鬼狼毕竟不敌傀儡,十五只得拼尽灵力,终于将他们拖延到了天亮,再利用角珠急功近利的心态,故意露出自己受伤的姿态,引得对方带着战鬼追杀而来,落入了白族的作战范围,自己则在卫争的保护下,避开了莲绛的视野,全身而退。
“咳咳咳……”
魂魄被莲绛封印,本体就难以抵制龙骨拐杖的反噬,稍微扯动,体内伤口就被扯得生疼,嘴角的血迹也尽是血沫。
帘子被掀开,文公子又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锦盒,“这是人参片。”
文家乃九州第一富,其家族中珍藏了许多皇宫和灵鹫宫都没有的珍贵奇药。
看到十五犹豫,文公子摇了摇头,“夫人曾是大夫,心中比谁都明白您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军师迟早会知道……”
十五目光一闪,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接过文公子的锦盒,道了一声谢谢,便将里面的人参片取出来,含在嘴里。
文公子以为她要休息,哪知她竟然握住龙骨拐杖,飞快地走了出去。
“夫人您?”
“多谢文公子提醒。”十五召唤来了仙鹤,“我若待在营帐里,阵前的莲绛必会怀疑。我只有赶往战场,哪怕是远远出现,也能打消他的疑虑,让他安心指挥作战。”说完,身下仙鹤飞掠而去,独留文公子在帐中。
广漠雪原,此时竟是血红一片,厮杀声、呐喊声、武器碰撞声,甚至于肌肉组织被兵器撕裂的声音都能听到。
战旗斜插在尸首上,九州天下最英勇善战的战鬼一族虽然被包围,却如铁血战士般,顽强战斗。
在高处的十五远远俯瞰着战场。尽管许多战鬼双眼被闪瞎,但是他们凭借天生的战鬼之血和平日严苛训练所积累的战斗力,不断地往前冲。
一个战鬼踩着另一个战鬼的尸体,没有任何后退。
厮杀声刺耳,十五想起,多年前角丽姬就说过:只有战死的战鬼,没有倒下的懦夫。
因为莲绛诡异的布阵,白族一直占据上风和优势,可战鬼却冒着以血还血的恐怖方式一次次地发动攻击,白族渐露疲态。
虽然是敌人,可远处的十五却感受到了战鬼体内的血在燃烧,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敬佩。
十五也发现,角珠带着战鬼向前冲,却不是为突出重围而撤离,而是所有的战鬼都奔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架着一个巨大的台子,台子上放着红色的战鼓,战鼓旁边立着一个黑纱遮面的男子。
气质优雅,姿容无双。
他就那样立在千军万马之中,扬起的青丝和衣衫,让他看起来如一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指挥着战场的一切生死。
“咚!”
他抬起手腕,鼓声起,身前的士兵竟摆出诡异的阵法,如漩涡一样,又将角珠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