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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置身于阳光和阴影之间

(人生十论)

快乐是一种空气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世间没有天生的多愁种子,即便像《红楼梦》中林黛玉那样的薄命女,其忧郁的个性也是由悲凉身世造成的。在众多不利因素中,贫穷和疾病是快乐最可怕的两位敌人,因此贫病交加乃是愁深如海的源头。一个人须超然物外,才能忘却忧愁,孔子最得意的入室弟子颜渊就有这门独家功夫,“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另一位弟子原宪也有这种安贫乐道的能耐,曾拒绝鲜衣怒马的师兄子贡向他伸出援手。

在西方,人们普遍认为中产阶级最快乐,他们的经济收入稳定,文化层次较高,可以享受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乐趣。富翁钱多而闲少,高官权大而任重,均不在此列。一个人若忙于升官发财,就容易在波诡云谲的商务和政务中迷失自我,作茧自缚,错失许多赏心乐事。就算他们斥巨资买入别墅、城堡、游艇、飞机,甚至可以买到足够的选票,却独独买不到去从从容容享受生活的时间。

韩愈在《进学解》中写道:“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一些身外之物确实可以带给我们若干的甜头和乐趣,但在孜孜以求的过程中,我们付出的代价相当高昂。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就表明了他在权势和快乐之间有异乎常人的取舍。名利、权位诱使许多人去火中取栗,甚至铤而走险,即使心想事成,也从此站到梅花桩上,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真正的快乐是一种怡然自适的感觉,虽然它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受到外物的制约,但不会轻易受其操纵。名利、权势都很难简单地以好坏而论,但它们都是对人性的考验,唯有宠辱不惊、屈伸自如的人,在盛名富贵之下,其精神仍能岿然独存。假如被身外之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失去了自我的主宰,就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在两千多年前,孟子对那位“寡人好利”、“寡人好色”的梁惠王讲了一番“独乐乐”、“与人乐乐”和“与民乐乐”的大道理,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一个人独自快乐,很多时候确实比不上与人分享。快乐犹如空气,人人受益而习焉不察,一旦离开它,缺少它,就会感到难受,对窒息的恐惧则会迅速放大。

《孟子·尽心上》还讲到人生的三种快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这无疑是夫子自道,充分体现了儒家的处世精神和快乐法则。孝悌两全,亲情融洽,当然是一种快乐;无愧于天地良心,当然也是一种快乐;能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便可以泽被后世,像孔子那样桃李成蹊,学问有继,薪火得传,更体现了快乐的远程响应。由此可见,快乐不仅仅是一种拥有与获得,也是一种施予和贡献。

世间不仅有乐而忘忧的人,也有乐而忘耻的人。《三国志·蜀志·后主禅传》有一段经典的记载:“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蜀伎,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自若……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乐不思蜀的成语由此而来。扶不起的阿斗究竟是全无心肝的孬种,还是大智若愚的明白人?我们还不能轻下判断,毕竟他面对的是非生即死的处境,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国破家亡之后,一位君王就算有这份聪明苟全性命,也是要遭后世唾笑的。后唐末主李煜就比阿斗更有出息,他填词寄托悲凉感慨,无论死活,多少还要保住一点尊严。

快乐是人生的至宝,也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任何追欢逐乐的游戏若玩得太火,都会滑向危险的边缘,帝王会丧国,平民会杀身。“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这两句诗即告诫那些意欲榨干感官刺激的人应留些回旋余地,千万别乐极生悲,滑向愿望的反面。通常,人们昧于所得,就决计不能迷途知返,他们追寻快乐,就茫如捕风,一无所获。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件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这显然是高要求了,绝大多数人的拳头都派不上任何用场。若按悲观厌世者的说法,人生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灾难,那么多的愁苦和压抑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日常若没有一两件快意事像奇迹一样降临,就难免要被生活压弯脊梁。

快乐是每个人必不可少的需要,水、食物和空气使我们得以生存,快乐则使我们热爱生命。

友道如天道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除了极少数的孤独者可以绝类离群,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短缺友情的,这种必不可少的需要实际上暴露了每个人本质上的孤弱。若没有彼此真心实意的援助和扶持,我们就绝不可能在人生路上千里走单骑。

孔子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这话有些绝对化,小人和君子未必真就这样壁垒分明,党同伐异的未必全是小人所为,但大意还是不错的。君子相互亲和,并不勾结;小人相互勾结,并不亲和。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道理就在于此,他们选择对方为友时,其着眼点根本不在利害得失上,着重的往往是其人的才智和德操,若遇危难时刻,必定伸出援手。小人则不然,他们的目的性非常明确,结党营私,朋比为奸,若时运相济,则如青蝇集聚;若时运相乖,则树倒猢狲散。君子和小人因此泾渭分明。

高山流水堪称千古绝唱,乃是君子之交的典型善果。俞伯牙和钟子期,一个有奏乐的圣手,一个有赏音的圣耳,都是只可偶遇,不可多得的。红尘万丈,熙熙熙攘攘,谁可与你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早在一千二百多年前,李白就发出感叹:“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人与人相知何其不易。鲁迅集句为联,赠瞿秋白,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可见得,于千万人中得一知己,已是大可欣幸的事情。知己须同忧共喜,同仇敌忾,精神上臻于极高的和谐。寻常的友情易于建立,知己却可遇不可求,若想找到红颜知己或蓝颜知己,就不仅要有运气,还要有福气才行。

有人认为,只要彼此长期相处,不生龃龉,就可成为朋友。其实不然,古人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之说,意思就是,相识到老,未必结下友情;匆匆偶遇,却一见如故。

“友道如天道,友道不可失,亦天道不可亏。”交友的学问很深,绝对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八字方针可以概括,“欲知其人,先观其友”的辨别方法也不是十分可靠。孟母三迁,古之美谈,都说人是环境的产物,孟子若与市井轻薄儿交游就会变坏,这显然低估了个体差异,也轻看了一个人的天赋,好窑不能保证出好瓷,好瓷是好坯、好釉、好火等多种因素促成的。古人近益友,远损友,倒是没错。那些直言规劝、忠信不欺和见多识广的朋友是有益的;反之,那些只知一味甘言谄媚、笑脸相陪和哗众取宠的朋友是有害的。有鉴于此,孔子特别强调“勿友不如己者”,见贤思齐当然好,可孔子的告诫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人人这么做,人人都将找不到朋友,因为比你强的你交不到,比你弱的你不愿意交。

朋友一旦感情加深,目标一致,就很有可能义结金兰,成为同生共死的异性兄弟。这种结盟,首推“桃园三结义”,但细想来,他们的结义乃是政治需要高于感情需要,政治需要是诉诸于利益的,这个基础并不牢固。在历史上,别说盟兄盟互相残杀,亲兄亲弟都难免同室操戈,《水浒传》那样的乌托邦只不过是小说家的杜撰,江湖义气绑架友情,从来就不乏撕票的恶例。

名利场如战场,你攻我伐,自不免人情浇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有时是成立的,有时那条路会变成黑路和死路。刀子从背后捅来时,你就甭回头了,某个朋友也不必自报家门。这句名言的功利色彩太明显,智者应该警惕才对。势利鬼更喜欢念这句口头禅。有利可图,他们就热脸相贴;无利可图,则冷眼相待。杜甫在《贫交行》中揭了这些人的老底:“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在交友方面,古人有“势利之徒、险诈之辈、愚妄之流皆败事者,不可深交”的说法,在排行榜上,势利之徒首当其冲,他们最可鄙。

君子之交、布衣之交、刎颈之交、忘年之交,都有不少范例。管仲与鲍叔当属君子之交,相知于贫贱,终友于富贵。吴王阖庐与伍子胥当属布衣之交,后者以一介游民的身份借兵于吴王,居然获得首肯,报了杀父之仇。廉颇和蔺相如当属刎颈之交,他们互谅互重,谱出了将相和的绝妙乐章。孔融和祢衡惺惺相惜,打破了年辈的界限,则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之交,直接或间接害死他们的也都是曹操。

朋友之间往往由于志趣不合而分道扬镳。“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这是难能可贵的本质,那些反目成仇的人完全践踏了以往的友情。历史上有一个割席分座的故事,说的是,东汉末年,管宁与华歆同席读书,偶有富贵人家的轩车经过门前,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丢下书,出门看热闹。管宁二话不说,立刻割断竹席,将座位分开,然后用决绝的口气说道:“你不是我的朋友!”有人大惑不解,因此细故,管宁就与华歆绝交,他这人的心胸也太狭隘了。殊不知,管宁的精神洁癖还真不算错,华歆后来热中权势,还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在工业化时代和网络化时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城市中的人际关系已变得愈益疏离,除非我们有绝佳的运气,才能交到肝胆相照的朋友。便利的通讯工具和聊天工具居然帮不上忙,这真的令人绝望。友情的真谛是在《水浒传》和《三个火枪》之类的小说中吗?可惜那样的“梅林”止不了我们的沙漠之渴。

生前身后名

——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

一个人陷身于名利场中,就很难从那个充满诱惑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尤其是年轻人,谁不向往功名?西汉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与南朝宗悫的“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都是志在建功立业。壮年李白也曾在诗中发出“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的感慨,这也许就是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的源文件吧?

人们看重功名,认为它是最好的立身之本和价值体现。唐代文豪韩愈曾论及这个问题:“……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儒家重入世,“疾没世而名不称”,入世则不可无建树,身前之功和身后之名同样重要。杜甫一生羁泊,郁郁不得志,“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的良愿彻底落空,最终也只能发出“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的悲叹。

古人总喜欢把功名二字紧密联系在一起,功为果,名为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词句)就是这个意思。若没有功,政治抱负不展,徒有名,诗文风行天下,这样的名就会被视为浮云、虚名和空名,非但无益,兼且有害,都不值得用它去换取浅斟低唱。“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诗句)是此意,“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晏几道词句)也是此意。

人生苦短,为乐几何?一个人老死于名利场中,不过是南柯一梦。因此有人早早就觉悟了,不再处心积虑地去营求追逐。北宋词人怀才不遇,建功立业就没他什么事儿,于是他绝意科举,寄迹于勾栏瓦肆,乘兴填写曲子词,声称“文人学士,自是白衣卿相”。柳永的人生观可一言以蔽之:“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轻斟低唱?”看似有疑,实则无疑,他放浪形骸,早把功名放下了,只端起酒杯,征逐声色。唐代诗人杜牧早就有自知之明,“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风流才子的角色派位了,他就推辞不了。

孔子不喜欢谈怪力乱神,但他主张“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功名关乎时运,非人力可以强求。“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虽说此言宿命色彩鲜浓,意思是大致不差的。与其纠结,不如达观。“朱颜已改不如故,青史留名在何处……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酣歌。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岂奈何?”白居易的万端感慨之中,包含了醒悟和超然。

身后名虚无缥缈,很难把捉,它对改善现实处境全然无力。西晋高士张翰看完底牌,大发感慨:“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将生前的乐子和身后的美名牢牢抓住,而那些刻意求名的人反而难以如愿。世人既然逃穷无方,逃名也同样无术,因为名比任何一种金属漆都要牢固一万倍,时间的橡皮擦对付不了它。

“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似东晋权臣桓温这样汲汲于身后名确实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钉牢的那些大奸大恶很好玩很好受吗?不用说,他们早已成为冢中枯骨,毫无知觉,他们的后人也很可能数典忘祖,因此他们肆无忌惮,为非作歹,不惧怕任何诅咒,历史中充斥着此类狠角色的血腥表演,悲哀之余,令人掩卷而长叹息。

老子认为不居功才有功,“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但激流勇退也并非绝对可靠,遇上贵为君王的屠伯,一道白光就会身首分离,九族夷灭。张良退隐林下,仍玩幕后政治,看上去身名俱泰,做吕后母子的高参,其实也冒了不小的风险。韩信不听蒯通之言,最终进退失据,到了穷途末路,这才感悟“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也未免见机太迟了。韩信有大功大名,却是典型的悲剧人物。

功名犹如一个逐渐升温的火炉,在上面是不可以长居久处的,有些人最终变成了“巴西烤肉”,那种“死法”看去很红,实则很惨。为名所累,为名所害,连同情都不亦博得。与其在咸阳街头看刀起头落,还不如在下蔡牵黄犬逐狡兔。有时候,封侯就是封喉。庄子宁愿做野龟曳尾于泥途,也不愿做神龟受人馨香供奉,他的智慧是功名的镇静剂,但许多人都学不来,做不到。追名逐名沽名盗名者多了,这个世界愈益喧哗和骚动,名与实的脱节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平则鸣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大地上有山川丘陵,人世间有是非荣辱。当水从山头流下时,无论为瀑、为溪、为涧、为潭、为泉,都会潺潺滔滔,或淙淙汩汩;当人被冤屈和压迫时,也会发出愤怒的呐喊。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一旦失去平衡,物与人都会有过激反应。

人世间无异于大自然,也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者”,将这样的丛林法则照搬过来。许多人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仅毫无愧色,而且颇有得色。争夺食物,争夺财产,争夺女人,争夺权力,就算是某些虚名,也能挑动人们争夺得头破血流。斗智斗勇的过程,无数吨血泪和汗水的浇溉,文明的苍白小花总算绽放了几朵。

哲学家异想天开,弄出理想国、乌托邦、桃花源和大同世界的构想,在那里,“饥者得其食,寒者得其衣,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没有饥馑和战争,没有人欺人、人吃人、人杀人的现象,但这样的乐土和息壤只存在于人类的幻觉中。现实则与之相反,无德无能之辈坐享威福,怀才怀宝之士却被弃若敝屣;奸邪之徒左右逢源,贤德之俦四处碰壁。明哲保身和韬光养晦被某些人奉为圭臬。人心太险恶,环境太险恶,激进的冒失鬼更容易踏中地雷,炸个粉身碎骨。

我们读一读旧时的蒙学书籍,就不难明白,大人为何要给天真的小孩子灌输消极的处世哲学。“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种冷漠和疏离乃是避险的需要,越少管闲事,就越少惹麻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侠义之士多见于小说,罕见于现实。你若不能残忍,就须隐忍,这成了许多人的心法,“忍”字旗下,太多门徒。

中国读者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多半是由于善能克恶、正能压邪的主导思想宽慰了人们卑怯的心灵。殊不知,中国历史给出的视觉效果远比武侠小说更惊悚。绝大多数忠义之士命运多舛,他们的家人、族人和友人都要跟着遭罪受苦,那些奸臣贼子虽伤天害理,却享尽荣华富贵。最发人深省的是,许多人信佛,却不惧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他们干种种恶事、坏事和龌龊事,就跟干家务活儿一样轻松。

清人张潮有一句豪语:“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削也。”宝剑锋利,无奈不平太多,何况这个时代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以酒浇块垒的做法也早已证明无济于事,举杯销愁尚不可得,消不平更无能为也。比起清人张潮来,唐人刘叉似乎更清醒些,他的《偶书》一诗这样写道:“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世间的不平随时随地皆可遇见,真要较起劲来,胸中的愤慨将无法平息。世间“野夫”太少,聪明人太多,一个“忍”字将所有不平打包带走。中国人最能忍气吞声和苟且偷生,就算把他们逼入“忍无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犄角,他们还能百忍成钢,拼死抗争的人总是少数。

我很喜欢贾岛的那首《述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种侠义书生的情怀总要好过乡愿者的妥协和卑怯者的匍匐。挑剑看剑的时候多了,不平的叹息多了,就会怅恨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不平乃是荣辱境里和是非场中的产物,如果混迹其中,就难免会遍体鳞伤。世间公道难寻,除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除了“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就很难有更好的化解办法。你也许会说,还有法律啊。是的,还有法律,就好像医院不能根除疾病一样,法律用之不当,甚至会制造出更多更大的不平。

浮生难得一日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

一个人满足了衣食,就追求名利;满足了名利,就追求富贵;满足了富贵,就追求长久保持之术。如此一来,则不知何日才得安闲。难怪天性旷达的北宋文豪苏东坡也不禁要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浩叹。

闲暇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助人细致入微地咂摸生活深层的况味。平日大家忙得陀螺直转,都快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了,就算事事办妥,鱼和熊掌兼得,倘若对其精妙之处缺乏领略,那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真是“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了。

清朝小品名家张潮深得闲中三昧,他在《幽梦影》里写道:“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这是较为纯粹的文人的理解,实际上,闲暇的益处远不止这样几宗,世界上的各种好受用就像一个大派对,若没有闲暇的积极主持,势必很难聚合。张潮还写道:“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别人削尖脑袋、挖空心思去钻营的东西,你却视若敝屣;别人认定既不来钱、又不来电的活计,你却乐在其中;这样反其道而行,才堪称艺术人生。必须老实承认,古人对“慢生活”的理解远比今人要透彻得多,明确得多。

以闲暇怡养心神,是必不可少的休整。在军事上,连续作战的疲惫之师远远不如以逸待劳的军队战斗力强。闲时多读书,多交友,多游历,在放松的心态之下,可以更充分地补足能量。那些急功近利、患得患失的人耗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追求蝇头小利、蜗角微名,因此内心纠结,常常错过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晚唐诗人杜牧的诗句“是非境里有闲日,荣辱尘中无了年”即有感于此。你要在“是非境里”找寻闲日,就必须有所超脱,超脱某些盘算和计较之后才能真正洒脱。否则,长期在“荣辱尘中”摸爬打滚,天天摊上吃“灰”的命运,又怎么能够心情愉快?

人生苦短,时光如同覆水难收,用白居易的诗来形容,就叫“苦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生老病死,谁能置身于这个循环圈外?奇怪的是,同样的岁月,有的人活得游刃有余,有的人活得心力交瘁。明朝学问家余绍祉的一段话或许能够启发世间的忙人:“光阴虽短,静则自长;岁月无多,忙人更促。神随天运,一日可当百年;意逐物移,百年犹如一日。”这就明白地告诉我们,意定神闲才算贴近生命的本质。

急于建功立业的人都深感时不我予,因此他们最怕被无端地闲置起来,雄心猛志化为烬余。岳飞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告诫,陆游有“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感慨,辛弃疾有“闲愁最苦,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悲歌。他们空怀收复河山的壮志,赋闲则如坐针毡,如卧荆丛。如果一个人满心只想建功立业,整日闲得不淡定不自在,那么这份“闲适”就无异于砒霜了。

浮生难得一日闲,这一日闲是在世路上奔波后的休憩。那些“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人,因为习惯紧扣时间的扳机而害怕放松,在他们中间,有的人退休之后精力即迅速衰退,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都是闲散则六神无主所致。他们不懂得以书画留白的方式去舒展自己的生命,这真是可悲。

古代的岩穴幽隐之士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与大自然达成精神上的高度默契,那样子就差不多是神仙的状态了。在陶渊明的诗歌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永远令人神往,想象可以使我们胁下生双翼,无限接近那片美丽的田园。

我记得,曾国藩有一副名联,是这样写的:“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宜;世事多因忙里错,且更从容。”很多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这样的“静”,你既可以说是无为,也可以说是无不为。一个人有多少静气往往就意味着他有多少底气,浮躁的人越忙越不成器,越忙越找不到北,张天翼笔下的那个整天忙于开会、演说、赶饭局的华威先生简直就是个笑话。曾国藩即使在戎马倥偬、军书傍午的战争期间,也仍然坚持写信记日记,他用这种方式来涵养静气,并且将这份静气传输给更多的亲友。他特别强调“从容”二字,即是对那些只知瞎忙乎乱转悠的人作善意的点拨。

在国外,带薪休假早已不算新鲜,现在,国内有可能逐步推行,休闲就将由选修课升格为必修课,这个学分我们能不能顺利拿到手,还真不好说。

能忍则大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苍颉造字的确煞费苦心,耐人寻味的地方很多。比如这个“忍”字,悬“刃”于“心”头,可谓险而又险。

日本有个《忍者神龟》的动画片,在中国很著名,于是某些人就先入为主,认为日本人最懂忍术,其实不然。这世界上最懂忍术的恰恰是中国人。清朝末期,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两次攻破京城,将圆明园付之一炬,将故宫改造为大本营,清王朝彻底认栽,左手赔银,右手割地,只求苟延残喘。当年的大清帝国实堪称列国之中善忍之最,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两母子的忍,并不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那种忍,因此国势一落千丈。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唾面自干”,源自《新唐书·娄师德传》:“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你看看,娄师德具有何等深厚的涵养功夫他的绝招是:别人啐了你的脸,千万不要立刻擦净,那样做只会火上浇油,应该让唾沫自行风干才对。在基督徒中,真正信奉耶稣教导“打了左脸,给他右脸”的人是极少数,信奉自然法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是大多数。在中国人中,无论是学道的、拜佛的,还是尊孔的,能做到唾面自干的则不乏其人。娄师德厕身于武则天暴虐之朝,酷吏周兴和来俊臣罗织罪名,害死了不少廷臣,娄师德却始终是个不倒翁,他的心法应该还有比唾面自干更高明的东西,只不过他不愿讲出来。

“能忍一时之气,可保百年之身”,在极不安全的生存环境里,若抗争无效就会招惹杀身之祸,唯有忍气吞声,才能匍匐过关。那些一言不合即捋袖挥拳的爆脾气,迟早会被强梁给灭了,顶幸运的也会打得满地寻牙。“吃亏就是福”,这种逻辑不通的悖论也只有中国人觉得是真理。东方哲学所讲的辨证法常常关乎人的处境,老子的“祸福相倚”,就能让那些幸运儿不敢高兴过头,那些倒霉蛋不致绝望而死,关键在于隐忍,用时间去换取空间。

在中国,男子汉大丈夫忍受耻辱被视为一门功夫。《史记·淮阴侯列传》提供了一个范例:“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韩信年轻时很落魄,居然容忍市中屠户折辱自己,这是因为他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的大谋是拜将封侯,而不是逞匹夫之勇。二十年后,他的忍功竟毫无进步,一旦由楚王贬为淮阴侯,就心生不忿,想要谋反,终于落在吕后手里,被诛灭了三族。韩信遇到小屠夫能隐忍,遇到大屠夫却不能隐忍,真可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就算他仍旧能忍,还是会被干掉,大屠夫的眼中只有待宰的猪,道理如此简单。

智者能忍,乃深谋远虑,蓄势待发,其后则是十面埋伏。历史上,最能忍的是越王勾践,吃屎喝尿他也干,卧薪尝胆他更欢,以此换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后的咸鱼翻身,不仅灭了吴国,而且称霸春秋。隐忍之中不仅暗藏杀机,也暗藏胜机,世间只有极少数智者明白这一点,把万分之一的微渺可能做成百分之百的完美结局。

唐朝的张公艺“恃百忍而同居”,被传为千古佳话,若在今天,绝对可以评为“全国五好家庭”。殊不知,他必须动用一百个忍让才能使阖家和睦,其内心的苦水也许三天三夜都倒不完。亲人之间尚且有这许多的乖离和隔阂,与他人相处就更得容忍和礼让了。

东方忍术源于道家思想,其鼻祖老子对此多有阐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鲁迅对阿Q们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在忍术的发达地区,阿Q奇多,由隐忍而至残忍的“翻身咸鱼”也比鳄鱼和鲨鱼更加可怕。对此,信不信由你。

知足常乐

——知足不辱,知止水殆。

人与人的欲望有大有小,有的人只要丰衣足食,居处平安,就已谢天谢地;有的人即使家累万金,名传千里,仍然心怀怏怏。欲望是一匹最不安分的野马,若有所羁绊,尚能驾驭;若任其脱缰,则后果堪虞。

老子所强调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和“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全是教人适可而止,不要另生觊觎之心,只有这样严格自律,才可免于羞辱和挫折。道家的思想具有非常浓厚的利己主义色彩,但在不损人的前提下,利己也没什么不好。

有人说,知足者最能安于现状。其实也有例外。杜甫一生漂泊,吃尽苦头,他仍写诗自慰:“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他自甘贫病,与世无争,但他要为天下苍生代言,黑暗的现实终究不能令他满意,否则,他也就不会写出“三吏”“三别”那样的政治谴责诗了。

诸葛亮手握蜀汉的军政大权,上后主刘禅的表中却说:“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诸葛亮自奉甚俭,为官清廉,他这样做,既不负君王,也不害子弟,在钱财上的知足,恰恰是在精神追求上的不知足,他注重的国与家的长盛不衰。他的良愿落空了吗?魏灭蜀时,诸葛家多人殉国,后主刘禅却在魏国乐不思蜀,只能说一半对一半吧,其家教的成功则毫无争议。

“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倾夺相夸侈,不知身所终。”陈子昂借鉴古今之事,有感而发,作此《感遇》。然而就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谚是铁打的栅栏,也拦不住那些扑火的飞蛾。他们尔虞我诈,巧取豪夺,在荣辱得失的深水区,仍舍不得扔弃那些沉甸甸的“宝贝”。有些人甚至都不用太大的诱惑,只须蝇头小利和蜗角微名,就不惜出卖人格,牺牲良知。

正常可控的欲望是人类进步的动力,反常失控的欲望则是人类灭亡的诱因,贪得无餍的后果相当严重,希特勒那样的魔王曾将人类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苏东坡早已看出欲望的快车驶向地狱,但很多人视之为兜风,有的人甚至认为,爽一把就死好过不痛不痒的一生。

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强调个体差异。由于人与人的智识、才能、胸怀、理解力和承受力并非整齐划一。对于甲来说,可以知足的终点,也许才是乙进取的起点。这就有点像登山,因脚力和兴致的关系,有的人至山腰而归,聆听鸟鸣泉响,已觉意味深浓;有的人至山顶而返,眺见远峰秀色,仍觉意犹未尽。易于满足和不易满足的人所抱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不太可能找到共同甘共苦语言。进取的精神不可或缺,但这个世界有可能被永不满足的人折腾坏,也可能被他们打理好,机会各占一半。

有一点,我绝对赞同,不管是谁,都无权侵占他人的利益。“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应该是所有进取者的底线。

读书

——人生至乐,莫如读书。

读书,不仅需要时间,也需要心境。俗人与书无缘,忙人与书无分。若非有情有意,我们就很难与书结成“百年之好”。

古代儒者的经验之谈值得一记:“人生至乐,莫如读书;至要,莫如教子。”读书,则身心得裨益;教子,则薪火有传人。至乐至要之说诚然可信。至于“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就是香喷喷的画饼,有点哄人的意思了。

“人之学如饮江河,小饮则小盈,大饮则大盈。”一般人读书,专求实用,喜欢种花的读花经,喜欢做菜的读菜谱,这些专业知识有济于事,但对精神的助益是相当间接的。唯有思接千载,博览群书,才能囊括万有,如日月星辰罗于心胸,时时得其光耀。

读万卷书,该怀疑的要怀疑,该理解的要理解。书中的智慧毕竟是别人名下的“支票”,要转到你的账户来,还须看你的功夫和本事是否到家。古人重行旅,重交游,重阅读,三者并重而无所偏废。李白少年入川,陆游中年入蜀,其足迹所至,多有诗文印证。

明朝的东林书院有一副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联流传甚广。儒生读书的最高目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子当然很有抱负,很有理想,但把读书的功用看得过于太神圣了,就不太靠谱。谁不知道,“刘项原来不读书”,专制帝王只不过把读书人当作奴仆来用,当作管家来用,当作秘书来用,读书人有感于所谓的知遇之恩,就鞠躬尽瘁,为之效犬马之劳,这与阅读的本意(知书达理,明心见性)反而是抵触的,身心不自由和精神不独立绝对是致命的绞索。

有的人自命为书生,口口声声要书生报国,平日却以事务繁忙为借口,连书的边角都不去碰触一下。开卷有益,他们却宁愿去上网,在漂满垃圾信息的“大海”中随波逐流,宁愿去看电视,给娱乐至死的综艺节目多追加几个哈哈。有趣的是,小学课本中仍有“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故事,孩子们不仅会觉得古人太傻,也会觉得老师的解释很傻,要向古人学习还真难。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书者不以忙闲作辍。”读书并不像礼佛,非得斋戒三日,焚香沐浴,搞得煞有介事才行。平日只要平心静气,就可忙里偷闲。岳飞在军中午夜挑灯,读书不倦,他在军帐中熟读兵书,比那些纸上谈兵的人自然要高明得多。

三国时,魏人董遇教学生用“三余”读书。何谓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我们再怎么忙,这“三余”的时间还是有的。美人可以养眼,好书可以养心,用三余做此功课,尤其值得。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原因何在?阅历,阅历,阅读与经历是密切相关的。同样一本书,例如《史记》,年轻时读,多半只看看传奇故事,即使心中存疑,也会不求甚解;年壮时读,则着眼于历史教训,以期加深自己对盛衰兴废的认识;年老时读,则高屋建翎,心中再无疑窦,只有叹息。“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而为所得之浅深也。”人生愈行愈远,读书也是渐入佳境。

读书能使你“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也能使你“非复吴下阿蒙”,这就等于说,读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改变气质和命运,疗俗骨,脱凡胎,书籍确实是不二妙选。

健康的境界

——健康直接决定我们的生活质量

圆满无憾的人生必须具备三个先决条件:一是身体健康,二是事业成功,三是家庭温暖。其中,身体健康尤为重要。若天生蒲柳弱质,病病歪歪,就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去投入自己的事业。尽管也有例外,如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他以多病之躯完成了经典的长河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但他付出的代价极其高昂:终身未娶,十多年息交绝游,而且只活了五十一岁,所幸比前辈大师巴尔扎克还多活了一岁。

俗话说:“久病床头无孝子。”一个人偶或小病一回,肯定能从亲人那儿得到不少温慰;倘若长期缠绵病榻,原有的亲情就必然大打折扣。无论是夫妻之间,还是父母子女之间,都受不了那种格外考验神经的持久折腾。

健康是造物赐给我们的“第一桶金”,要特别珍惜才对。穷人的快乐固然有赖于此,富人的幸福也同样依托于它。病人无求于锦衣玉食,林黛玉讨厌参汤和燕窝粥的程度更甚于苦胆黄连。她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固然与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身世有很大关系,也因为沉疴不愈使她的内心阴影挥之不散。多病多愁只是苦命种子,无忧无烦方为快活神仙,这应该是全人类的共识吧。

在吃喝玩乐方面,我们多少会有些嗜好,但酒色财气过度,必然伤身。尼古丁和酒精的害处就不用说了,棋、牌、麻将之类的游戏,若陷溺太深,也会使人心力交瘁。三者中,彻夜通宵打麻将的危害最大,雀坛高手们将搓麻将美其名为“砌长城”,兴趣之大,热情之高,比秦朝的刑徒要高万倍。殊不知,身心的损耗正如一笔银行债务,累计起来,数目惊人,终将有清算之日。赌瘾仅次于毒瘾,是导向毁灭之路的迷惑,在它的长期作用下,一个人很容易失去身心的平衡,免疫力下降,疾病乘虚而入。

一个人多忧虑,易烦闷,情绪剧烈波动和摇摆,都容易伤及元气。挣不脱名缰利锁,恒处于患得患失的焦虑之中,倏然而至又倏然而逝的快乐就不再是春天温煦的阳光,而会变成冬夜清冷透骨的月色。

心胸豁达一些,性情澹泊一些,我们就会少去许多额外的营求和揪心的计较,就不会被那些身外之物引入困境。那些执著于名利权色的人就像苞谷地里的猴子,整天费神费力地掰个不停,到头来,所获得的快乐也十分有限。

健康的境界有三重:一是无病无愁,二是心旷神怡,三是悠然自得。

要无病,就须动静得宜,要无愁,就须处世安详。第一重境界的门槛看似不高,其实也不低,许多人就倒在这道门槛前。心旷,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神怡,则“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身体无病,心理无疾,二者平衡,不相龃龉,才能达到和谐共振。当一个人悠然自得时,则无适不可,就像冯友兰先生强调的天地境界一样,能与造物者同游,与鸟兽虫鱼对话。

芸芸众生,能在某个时间段跻身于第一重境界的确实大有人在,但要再上一层楼,许多人就会感到力不从心。究竟谁才能享受更完整更强大的身心健康?智者显然更容易捷足先登,成为快乐国里持有“绿卡”的公民。

健康直接决定着我们的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人类在劳作之余,还要修身健身,养性养心,就是要使自己变得更强更美,内部能保持平衡,外部能抵抗击打。古希腊的雕塑至今仍告诉我们:健美的身体和智慧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神性便会焕然而生。

无可奈何

——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

我们只是世间的暂居者,不管是否乐意,都要身不由己地与时间拔河,直到那条长绳将我们拽过死亡线,一切才戛然而止。我们阅尽沧桑,心头郁积了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即使以他人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生活的参照系,也往往毫无欣慰可言。

我们根本无法选择自身所处的时代,人们常常感叹生不逢辰,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无法选择自身的父母,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将影响甚至决定着我们的命运。我们若生于贤良、殷实、慈善的家庭,从小衣食无忧,并且得到良好的教育,前途肯定更为乐观;反之,苦苦挣扎于社会底层,前途则较为黯淡。对于童年时期所遭遇的不幸,我们是无可奈何的。

成人之后,我们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生存环境和生活环境。置身于庸俗的人群之中,你若特立独行,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当你受到排挤时,当你遭到冷落时,当你被流言中伤而百口莫辨时,当你被恶势力钳制而无力反抗时,当你的生命受到威胁而孤绝无援时,你唯有仰天长叹,满怀忧伤。

庄子说:“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

这是极难做到的。我们在困境里或许会扼腕叹息,或许会愤世嫉俗,或许会怒火中烧,或许会奋力抗争,若没有意外的转机,结果就会一筹莫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北宋的宰相词人晏殊《浣溪纱》中的名句,于闲情逸致间掺入一点虽惆怅却不失乐观的念想,确实文采斐然,但针对苦闷的人生而言,它就未免过于轻飘了。

一个人坠入世情的缧绁中,就会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接人待物要圆滑,说话行事要违心。就算费尽心机,自身仍可能被卷入是非的旋涡。晚唐诗人李商隐就因为娶了李党的王茂元之女为妻,被牛党的执政者令狐绹视为忘恩负义之徒,因而沦为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从此困顿失意。

这世间,诸物与人的遭际往往有相同之处。古人说:“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红楼梦》中,妙玉责怪宝玉不会品茶,只知牛饮,也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