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又一代人从大地上消失了,他们已无影无踪,威猛狂躁的黄河却依然不知悛悔地制造无穷无尽的祸患。
这是亘古的殷忧,我们的祖先借埙的哀鸣,借筑的凄响,向旷野,向苍天,吐诉内心的绝望。
屠龙斩蛟的汉子,你的刀已被黄河收藏,你豪气干云的笑声早已成为千古绝唱。
饮于河渭而不足的夸父也已经死于追日的狂想。
彻骨冰寒的先人,他们只能借助神话的柴薪稍稍取暖。他们说:“黄河,你疯吧,狂吧,总有一天,你将被彻底澄清。”
我们不知道黄河中究竟有多少沉船,就像我们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墓葬。黄河沿岸摆满了历史的舞台,那些饱蘸血泪写就的剧本,一直上演不衰。黄河把一次又一次战争看过了,把一回又一回灾荒看过了,把一个又一个王朝看过了。它对这些毫无新意的翻版早已不屑一顾。它极为厌倦地说:“还有没有更新鲜的?让我瞧瞧你们还有什么更好的花样?”
我们面对的是一位不死的暴君,我们诅咒它,痛恨它,却又要乞怜于它,因为我们畏惧它的淫威四处泛滥。
它说:“我高兴看到你们死!赶紧筑固那些堤坝,我要跟你们玩一玩,我高兴看到你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它的狂妄是暴君的狂妄。
它毫无悲悯同情之心,每当它发泄毁灭的欲望之后,结果便是城镇的消失、村寨的沦亡。
在它脚前,堆满累累白骨,它仍然意犹未尽,它要看到翁妪老泪纵横,孩提失恃失怙,鳏寡虚室久旷。
尽管它也曾冒险,让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陆续出现,但它从未给过我们祖先持久的丰稔和平安。它只是玩一局游戏,等人们接幸福了,便放出夏桀、商纣和周厉王,他们都是嗜血的恶魔,推行种种邪恶的政治。“国人不敢言,道路以目”,生存的恐惧就像一座山,压官兵了黎民百姓的脊梁。
暴君的孽子啊,他们要取悦于自己的“父亲”,又要让人类积攒的全部希望在被迫的赌局上一次输光。
商纣在酒池肉中中狂笑,左手拥着妲姬,右手搂着死神,他要看一出活剧:梅伯刎颈,比干剖心。他等着臣下战战兢兢地齐声高唱“万寿无疆”。
黄河,这条苦涩之河,就是胃口最好的大海也难以下咽。长年泥沙俱下,故道所经过的地方,万顷良田变成狐兔出没的荒野。
它奔腾咆哮,狂怒无比,暴君的作为令我们惨目惊心。然而历史也时常没有公断,最恶的人物却往往得到了最多的礼赞。
卑贱的人蚁啊,你给他们苦难,给他们死亡,他们反而会有受虐狂的喜悦,把那些最恶者奉为神灵,朝夕顶礼膜拜。魔鬼猖狂,是因为上帝无言,也是因为人们俯首帖耳,奴颜婢膝。
我们生活在一个永恒的愿望和幻想之中,自己不敢点破,也怕被人点穿。俟河之清,就像等待沧海桑田一样,我们要等到地老天荒。但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唐古拉山化尽了亿万斯年的积雪,黄河变成了一截枯肠,烈日烤炙着大地,石头也变成了灰尘,就无人再去赞美它,无人再去诅咒它。
百代之后,我们的子孙将没有眼泪,因为黄河已成为了终古不揭之谜,它的恶迹被完全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