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千四百多年,南朝文学家江淹的深长叹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仍响在那篇《别赋》里。
也响在我的耳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东坡在九百多年前发此感喟,显见得“悲莫悲兮生别离”原是人生常态。
我们的生命寄栖在天地之间,我们的足迹漂泊不定。正是离别使世界骤然变大,有时,大到我们一辈子也走不回原来的地方。
十七岁那年,我负笈北上,虽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铆足了征服者的劲头,真可谓豪情盖天。
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
这老气横秋的劝告,我如何肯听它?少年远游多半是想去寻找天边的绿洲,既然决意历险,“不归”又有什么可悲?
当时我翻遍手头的唐诗选本,真心喜欢李贺和陆龟蒙的诗句: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李贺《咏怀》)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仗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所思在功名,离别何足叹?(陆龟蒙《别离》)
这是李贺和陆龟蒙的壮思,也是我的壮思。
送行的亲人从视野里消失了,熟悉的城市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我没有频频回首,更没有偷偷拭泪,只目光炯炯地眺望前方,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北京。
这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识愁滋味的十七岁。
这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十七岁。
到了大学三年级,我才初尝离别的苦味。当时,女友在南方,我在北方,中间悬隔着三千里路云和月。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景语即为情语”,王国维的意思,这一回我算是有点明白了。
在灯下,我读她的来信,就像是读一部感情的成长史,字字行行页页都像雏鸟扑扑欲飞。“寂寞啊寂寞,广大无边的寂寞”,这还不是我要在静夜里感叹的,纵然手握一把清凉,我也不冷。
我只是太笨,在明信片上写半阙李清照的《一剪梅》,寄给她,她会明白。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离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样做很方便,却未必真能讨好,她希望听到的是我百分之百的心声。
为了她的生日,我创作了一篇《二十岁人》,其中有这样一节:
在无法排遣的朝思暮想中,把情人雕成石像,矗立在心灵的空地,这是对于爱的膜拜顶礼?冰凉的石人却能慰藉一颗炽热的心,又够多么神奇!
用维纳斯的灵药使石人复活一次吧!那稍纵即逝的瞬间,还有什么缠人的烦恼不能像袅袅的青烟一样随风散去呢?
你的微笑就是我乐游其中的花园!
她收到这份礼物,非常高兴,随即来信说:“这不啻是爱意的证明,也是才情的展示,你令我特别开心。二十岁有了阳光,一生都不会黑暗!”
我的才情不足为奇,但我的爱意并非虚拟。它在十七岁少年的心中,岂止是一池被东风吹皱的春水,而是一泻千里的江流,它会冲决堤防,溢出河道,像野马一样奔腾,不给自己固定的方向。
然而,初恋大都是无疾而终的,是树上第一茬青涩的果子,还不是期望中的丰收年成。何况,恋人一旦失去距离,浪漫色彩和模糊美感便会一并消褪,危机立刻降临。
“月亮一定要离太阳足够远,受其辉映,才能形同透明的水晶球,真要靠拢了,它就会变成一团焦炭。”
这话是对的。时空的遥隔给我们留下了思念的余地,想象的添色添香添味更使它无懈可击;而一旦厮守,各自手拿放大镜来检看对方的瑕疵,夸大种种感受,任何一粒细小的灰尘落在眼睛里也会如同一颗炸弹。
故事往往要从头说起,人生也时常重蹈覆辙。十年后,我的感情已如一片金黄的麦地,等待雪亮的镰刀。
这时,她翩然而至,从很远的地方。
浪子张行的歌早已不再时髦,但其中两句还时常被人唱起:
要爱就爱它个明明白白,要爱就爱它个死去活来!
我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把爱情看作手中高擎的圣杯。我已是一个成熟的青年,只把爱情看作人生版图的一部分。尽管觉得这是不可残缺的,但不再用幻想而是用理智去维护这片领土的完整。
她很少流连在我的视野里,只隐隐约约出现在远方的雾霭中,但脉脉温情总使我内心的寂寞像投入炉中的冰雪一样得以消融。
“你是否想过,如果有一天我风尘仆仆地站在你面前,你该做些什么?你肯不肯给我肩膀,给我怀抱,给我一个永远的家?”
我还不能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
此后,我和她曾有过几次短暂的相聚,但远不如预期的那么快乐。虽然有花,有酒,还有音乐助兴。
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我想念的并不是一个十分具体的女人,她没有可知的音容笑貌,也没有可感的行为动作。我觉得这想念是美的,是非功利的,是梦一样不费大脑内存空间的。但两个个性鲜明的人相处,即便是漫无主题的聊天,也会因为意见相左,渐转为闷闷不乐。
她仍寄迹在远方的都市里,为感情设计一个既浪漫又圆满的结局。我忽然觉得那是作茧自缚。她太刻意了,而世间的许多事都只能随缘。
倘若我仍旧是那位十七岁的少年,高举爱情的圣杯,我肯定会把柳永的词一揽子全搬过来,再择出其中最动人的两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今,我只默默地看着窗外,清凉的月光里,略微感伤的蛩声只是一串黑色的小斑点,如墨渍溅在衣襟上。我决定将纸上的空白全留给苏东坡,他会如何着笔?
人生到处何相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这就对了。我们回头时已看不到更多的印迹。只有雪泥上的鸿爪,连这些也会很快消失的。我内心便如秋水一样宁静,再没有波澜和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