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作了别人的新娘,仿佛眨眼间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然而,我们依旧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完全可能在某个地方邂逅相遇,我甚至设想过那样的情形,是尴尬还是欣喜?能不能自然地握手,自然地叙旧,自然地道别?
我的同性朋友向来不多,据麻衣高手说,是天生的命带桃花,读中学时,便已初露端倪。多数男生太捣蛋,根本不爱读书,而我生性好静,独往独来,自然与他们难以合拍。这个文科班,女生人数占三分之二,可谓阴阳失调。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远比同龄的男生懂事,她们用“请君入瓮”的手法害得一些傻瓜大吃苦头,有几个自作多情的男生便因为小小的纸条曝光落下笑柄,还被校方公开点名警告,可谓脸面扫地。我对此冷眼旁观,不发表任何看法,有一次,班主任在总结会上说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不知他这话是褒是贬。我偏过头,正巧看到邻桌的女孩子对我莞尔一笑,这一笑显然带有安抚的意味。
此前,我只知道她的成绩很好,不爱打扮,却没留意到这难得的朴素中有一种被巧妙掩蔽起来的美丽。有一回,我们打扫教室,她哼着一支歌,在讲台上擦黑板,且将翌日的课表抄下,字迹十分娟秀。我情不自禁用英语赞叹道:“How beautiful!”
此言一出,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她的脸也刷的一下就红了。按我平日的性情,几乎不可能当面恭维和讨好一个女孩子,而她深知我一向沉稳持重,这句话绝非一般的甜言蜜语,因而有一点不知所措了。不过,她聪明地渡过了难关,说了声“谢谢”,然后轻盈地走下讲台,比演员谢幕更为自然潇洒。
从此,我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能转移。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样子六神不定多半是相思病的前兆。我必须强行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作更多的图谋,何况,高考迫在眉睫,我怎能忍看自己的升学梦化为泡影?在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中,我心里摆开了战场,有两个想法短兵相接:一是摒弃所有的杂念,以免功败垂成,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二是写一张字条给她,与其藏藏掖掖的,倒不如一吐为快,向她表明心迹。第一个想法只须斩截而行,倒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第二个想法则相当冒险,如果她的回答正如我愿,我们势必一同坠入爱河,大学梦很可能烟消火灭;倘若她严辞拒绝,我就会意志消沉,方寸大乱,也同样尝不到甜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知难而退,让理性占据上风,但感情的厉害恰恰在这里,三、五天的茶饭不思之后,你就会甘冒一切风险,非要见出个真章见出个分晓不可。
那张字条其实设计得很简单很笨拙,语意含蓄,浪漫色彩也并不浓厚,只有一句话:“但愿我最初的爱心抵达时,你还没有学会说‘不’。”
我硬着头皮将它当面呈上,那般郑重其事,不亚于一国向另一国正式递交国书。
她的确是一个爽朗的女孩子,只隔一天我就收到了回信,那一刻,我仿佛等着命运向我宣判。我急不可耐地打开纸条,上面也是短短的一句话:“我珍视自己已经得到的幸运和将要拥有的时光!”我真该感谢她,仅用一个暗示就使我从困境中得以解脱,重又自信满满地投入到那决定性的考场。
后来,我们追忆这段往事,她说:“你当时确实给我出了一道不小的难题,害我通宵达旦苦思冥想。”
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她是一位冰雪聪明的女孩。对人对事,丝毫不轻率不含糊,加上她天性十分善良,总要投注心力去追求完美,这些都令我暗暗钦佩。
本来,我们的第一志愿都填报了北京的院校,我填的是北大,她填的是北师大,可惜她考砸了(也许是我的字条乱了她的方寸),最终只被本地的一所大专录取。早知如此,我很可能牺牲自己的志愿,但一切已成定局,我只有徒唤奈何。我们的感情仍未明确下来,她在失望的情绪中挣扎得很苦,在这个错误的时间重提旧事显然是不明智的。
后来,我们两地飞鸿,通信十分频繁。我再次向她剖白心迹,原以为这回该是水到渠成,不料她的回复用了一点小小的技巧:“我不能失去你,但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得到我。”
其实,这并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含蓄的鼓励。然而,我可怜的自尊心却感觉受到了伤害。我当时表现得十分愚蠢和狭隘,丝毫也看不出她微妙的语意中深藏着爱心,只一味地恼恨她故作姿态。
隔了几个星期,我给她寄去一份短简:“有人说,初恋是人生的第一道墓穴,将埋葬掉那颗总在梦想成真的少年心,然后,他成熟了,才可以驾驭爱情的烈马,去征服一切。”
她的自尊心丝毫不弱,但她宁肯委屈自己,向我求和。我竟然决绝以待,不再给她写信。她却依旧十分大度地向我祝福,并引用了伊克佩巴的诗句来激励我:“你生就是一头翱翔的雄鹰╱当振翅凌霄于天外的青天╱莫让眼前的心里夜将你束缚╱你将赢得新的时间与空间!”
我性格中有一种十分坚忍的成分,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九牛莫挽,驷马难追,我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软弱。她深知这一点,因而也不再徒然地去挽救那份感情。
两年后,我意外地收到她的信。她已经毕业,分配在一家医院工作,宁静的生活没有一点波澜。信末附言还说,她准备在年内结婚。“当初你负气而去我真是心如死灰……。你走得太快了,又不肯作片刻的停憩,我注定要掉在你身后很远的地方,最终从你的视野中消逝,我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还记得北岛的诗句吗?‘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匆匆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大学毕业后,我回返原籍,早已物是人非。我并不怨恨命运,曾经作茧自缚,现在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她却已嫁为人妻。她没有说错,我确实很难拘守在一个固定的格局里,因此,所有的感情,对于我来说,都是昨日的阳光,它的灿烂和辉煌注定只能在记忆中留存,弥散出沉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