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岁,很稚气也很腼腆,却偏要负笈北上,心里怯不怯?我想,此去真该轰轰烈烈一番。离开亲人与故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在他们身边总也长不大。
于是,红红白白的校徽很可爱地挂到胸前。那阵子,我飘飘欲仙。
一上街就吸来几束发热的目光,在我身上划着经纬线,我顿时窘困得如同六月天不合时宜地裹了件厚皮袄,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举手投足很不自在,便赶紧踅进一家照相馆,无疑是一副张惶的模样。出来时,校徽已揣在兜里,一颠一颠的,它肯定觉得受了委屈,我则轻舒一口气,对着橱窗里另一张滑稽的面孔扮了副鬼脸。
由此,我知道那白底红字的校徽,很沉;带着它上街,很累。
那个佩带校徽的少年便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三寸见方的胶片上,他的眼睛里有如许之多的惶惑与好奇,因为未知世界刚向他撩开帘幕的一角。
在这里,他要铸就一颗刚强的心,要炼五彩石补自己不完整的天空,要学会爱与被爱的艺术,要索解生活的奥义,这些一经开始就永无止境,但他确实是从这里起步的。
圆明园废墟的那个夏夜,月亮孤伶伶地在云海中泅渡,断断续续的是慵懒的虫子的啁啾声。百余年前曾被烧得惨叫的石头现在已清凉得有些异样。
伍君坐在我身边,我们共守着一份缄默。
后来就谈到脚下那片废墟,据说文物部门要以巨资将它修复。也许是想缝补早已残破的盛世景象?
庞贝城要修复吗?雅典卫城要修复吗?留下一场劫难的遗骸远比试图忘记历史的创痛要高明得多。伍君愤愤地说。
雨云渐渐会合在我们的顶空,我们没走,等着一场快意的浇淋。闪电撕裂厚厚的夜幕,瞬间勾勒出圆明园阴森的轮廓,我们显得孤立无援,弱小得不堪一击。但我们据守着一份勇气与黑魆魆的天地抗衡。
谁曾想象到大雨中的圆明园那一派凄清的景象,齐腰深的野草狂舞如万千鬼魅,狰狞的巨石仿佛要嘶叫要跳踉要扑打过来;雨珠在石上溅起的雾气越积越厚,紧裹着惨淡的瓦砾场。
这一刻我们该惊悸该迷失,然而没有。我们将衣服拧干了,吹着口哨,走到校门口时,月亮才气喘咻咻地摆脱乌云的追逐。
因此,我们倍感轻松。
心情抑郁的黄昏。
我约了一个爽朗的女同学去湖边,汲取她的快乐来濡沫自己。谈什么不可以呢?比如说爱情吧,它似乎是树尖顶一个最美丽而又最难得的苹果,因为无法攀援而一时不能摘下。
也许有人会笨拙地伐倒这树,果子到手却已索然寡味。
也许更聪明的人则耐心地等待那枚熟透了苹果掉下来。
她微微一笑,说爱情只是苹果花,风会捋下许多,所剩的才会产生那些圆满的结果,到此反倒成了悲哀,那甜滋滋的味道往往到口即忘,记不了那么长久,而蕃盛的花在心中则总是开满一树。
我们分手时,一轮明月照着她的归路,也照着我的归路,我们都有一份快乐便觉得世界很公平。
我们追求的是不萎不黄的新鲜的异性感情,我们谁也不愿将它腌制成咸菜,获永久之便利,待不时之所需。我们会用全身心去护持它的绿色生命,如果一切恰如人意,我们便互相祝福,忍痛割舍。
我更愿意寻求异性的友谊,这是男女间的中立国度,是人世的一片乐土。我们不要那许多的拘谨,有没有潇洒风度无所谓,能不能成为恋人也不要紧,只循着一条幽径走下去,随兴地谈一谈与我们相关的人与事,有时只要她们用清新的目光探询一下,抚慰一下,顿时就可以平复心中郁积的苦闷。我在同性朋友那里获得的是粗犷的友情,而此刻进入的却是柔静澄明的境界。
于是,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扼制的冲动。
——为女同胞三呼万岁。
我进入图书馆就如同进入知识的圣殿。一时间多少俗思俗虑都烟消云散,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岁月清清浅浅地流走,我就翻越了二十岁的山脊,在我生命的第一座山峰上,除了知识的五彩石我别无所获,但我愿刻下一块方碑,题写四个字:青春无悔。
记得曾有一位同学问大家:“燕园的空气是什么味儿?”大家的嗅觉不赖,却没能回答出来。北大空气中的每一个粒子都染透了书香,这答案令人信服。
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我们总有一种知识贫血症的反应,深知自己智慧的机体太弱,须大剂量补充各种营养素。北大人自强不息,惰性和无知在这里是一种深度的耻辱。
我知道书包再怎么沉也不会压断我的脊梁。
在校园里溜达,我的脚步总要停留在蔡元培和李大钊的铜像下,伫立几分钟。我总觉得,从蔡先生智慧的前额和李先生沉着的目光可以看到北大人几十年一贯至今的对于知识和真理的热爱。
李大钊的铜像旁劲松环立,一球球松针在寒冬犹然翠绿,令人肃然起敬,象征着这位老前辈的坚贞节操。蔡元培的神态则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铜像四周鲜花灼灼,草坪上已踩出了几条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先生在北大功德无量,景仰者自然络绎不绝。
在未名湖畔绿树掩映的土坡上,有一处朴素的墓庐。埃得加·斯诺先生是美国公民,却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不遗余力地宣传中国革命,他遗嘱将自己一半骨灰埋在这明湖秀水旁。他终于了却夙愿,长眠在他热爱过的土地上。北大不会遗忘也不会冷落这位生生死死与中国命运相关联的美国友人。墓庐设计简朴,但总有几丛红红白白的小花在四周欣欣吐放,散发着幽微的芳香。
北大历史的纵深感就这样表现俱足。
我呼吸着燕园纯净的空气,坐在一张宁静的书桌旁,有时想:历史曾辜负也曾激赏无数志士,他们祭献青春和头颅,祭献热情与至爱,竟换不到一张平静的书桌。为了救活那些濒临枯死的自由花,他们泣之以泪,继之以血。
五四青年的袅袅余音至今仍在北大上空萦绕不散,风的絮语、叶的闪动、小鸟的呢喃、天上温柔的星子、湖中自在的游鱼,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馈赠。
我能问心无愧地接受吗?我将倾听自己内心最真切的声音。
人都有一个多梦季,一个大欢欣与大痛苦联袂而至的季节。因为追求伊始,那颗鲜活的心躁动不安,任何一次失败或成功都乐意接纳。
我巡弋在文学的大海中,常抒写浪花游者的桨歌,将自己诚挚的心灵曝于另一些注满亲情与爱意的目光下。
文学占据了我的情感,但我既不叫屈也不烦心,莳弄缪斯园中的鲜花正是我终生之愿。
在北大,我的第一篇作品呱呱坠地,那天我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去告慰那片虫鸣鸟喧的小树林,阳光将柔长的手臂伸进林子,抚弄我身前身后的栀子花,它们快乐而有节律地颤动着。
未名湖偌大的湖面也同时发表了我的一个秘密,我已选择文学,选择这项将人生的欢乐和痛苦紧紧纽结在一起的事业。
也许我的这种选择太草率,因为我的性情太坦诚太激烈,我的爱憎总在无思无虑时流露出来。但北大人正是这样棱角分明,不世故因而更少自我羁绊,不盲从因而更有独立精神,不畏葸因而更能奋然前行。更重要的是,我们对生活的这份倾心和这份专注的态度一旦形成,就不会改变。
我释然于怀,更执着于自己的抉择。
你生就是一头翱翔的雄鹰
当振翅凌霄于天外的青天
莫让眼前的昼夜将你束缚
你将赢得新的时间与空间
四年足以使一只雏鹰成长为一只羽翮丰盈的雄鹰,飞离他温暖熟悉的故巢,箭一样射向高远的蓝天,驮着太阳自由飞翔。
但他将永生难忘他生命中的那些时刻。
是的,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