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泊群中,未名湖是个小妹妹,很娴静很文雅很娟秀的小妹妹,只温柔的一泓,让天与地沉静地对视,星星下九重天蜂涌而来,月亮仙风飘逸凌波而去。她总是有另一种秘密的期待,被宿鸟漫不经心的梦呓点破了,便怯怯地蜷进又软又厚的夜色里,再听不见她匀细的呼吸。谁都会觉得这深邃无底的静谧中自有一股博大的力量在躁动,我油然而生一种压抑不住的飞升的渴望,因为我攥不住手中的时光,我觉得有谁在迫近自己,他的手已伸过来抓挠我的心。
太阳凝眸的第一瞬间是辉煌的,我看到了未名湖处子的羞涩,她摇漾的开始我唱支歌,但不费找寻的倒是我的笑,一切清新得像个脆薄的梦的化境,我无法从收罗满腹的诗文中抠出一声赞美辞。我看见一个踽踽而行的老人丢开了拐杖,两鬓银发的色泽竟异样的柔和温暖。我的目光便托起洁白的鸟腹,与它一同扇着轻松的翅子。一个女孩在我的视野里久久流连,她使我想起鲁本斯油画里可爱的少女。我怦然心动,湖水镜照着我的年青和稚气可掬的慌乱。将一颗石子踢进湖中,我的思想也溅起了一束晶莹的水花。
有钟响自青铜
有歌响自钟声
湖畔亭子里那口笨钟缄口不开,不愿诉说现代史上一幕又一幕惨景。它曾震鸣于寂静的校园,随即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汇成一道急湍的洪流,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打倒北洋军阀”的字样赫然在目。山河破碎,举校南迁,人们听着它悲穆的声音不禁痛心疾首,不禁泪雨滂沱,不禁热血贲张,多少男生女生毅然投笔从戎,告别了宁静的校园。在现代史上,它许多次代表北大人呼唤正义和真理,它灼人的真诚的巨响曾震落。
轻人心头的尘沙。你可以摩挲它遍体的伤痕,他久已坐化在这亭中,成了一部青铜浇铸的校史,沧桑变迁的凭证。亭子外阳光在草茵上轻移脚步,那棵虬松曾遭雷殛而幸免于难,如今又爆出一团团新绿,万物都用自己的语言在诉说,而他深深地沉默着。
湖里一定藏有那狂风骤雨样的钟声。现在她专注地倾听年轻人用吉他弹拨一支支欢快的新曲,一串串鲜活的音符从他们的指间滑落,又像一尾尾小鱼锃入明净的湖水。
在这草木欣荣的时节,难道你不觉得历史在湖中发酵吗?难道你没嗅到那醇酒才有的馨香?难道你打湖边走过不会薄醉酡颜?
历史是这样一种真挚奉劝的声音:热爱今天,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
许多次撇不开自己的渴念,如此贴近她却是在寒冷的冬天,青年人穿戴着暖色调的衣帽,提着冰鞋汇集在一起。湖上的冰面熠熠闪耀着净洁的光亮,你走向她仿佛走向门户大开的天堂。瞧,他们一次次摔倒,跌碎了呻吟,也跌碎了呻吟之后的欢笑,他们不再猫着身子寸步难挪,他们很快就能直立,就能奔逐,宣布自己是个男子汉,有资格扶持和保护某个女孩子,任何一声哪怕很细微的尖叫声都会使他们蔫下半截身子,他们知道怎样用力量和胆气使女友感到安全。
我感觉欢活的热血在脉管中奔流。在疾速的运行中仰望纤尘不染的天空,我真想此刻听那首旋律恣纵的《蓝色狂想曲》,尽情享有这灵魂自由洒脱的时刻。我与一个个男生女生匆匆相错,身心的无羁,彼此的呼应,正好营造了陶然而乐的境界。如果我们在冰湖上演习的是未来的人生,那将是一种多么理想的幸福人生!我累了,可以小憩;我的投入和撤出都是自愿自主的,所获得的快意不相上下。
岸上有个女生在唱歌,她被这冰上的欢乐场面吸引了。我问她:“你下来吗?”她眼中立刻闪出希冀,紧接着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噢,仅仅缺少一双冰鞋,她就失去了这轻易难得体验的欢欣。是的,我们生活中常因缺少一双“鞋子”,便只能靠边站,以万斛愁旁证别人的幸福。我真想借鞋给她,在犹豫的当刻,她走了,只留下一颠一颠的背影。
燕园里,人们无不炫惑于这小湖恬静的美,摘下厚厚的“酒瓶底”,松爽如一条水中鱼,尽可谈心,尽可笑闹。不妨用贝多芬的交响曲轰炸一下内心的寂寥,也不妨枕一本轻松的读物,望望天上如织的飞鸟,看它们纷纷落进各自固定的窝巢,或干脆闭上眼睛,躺卧在草丛中,任心神滑脱出轨。我看到好多恹恹而来的人仿佛充电完毕,又步履轻快地返回宿舍或教室。有些女生平日洗净铅华,却在这里欣欣然打扮自己,一朵小花斜插在钮孔中,天然有一种野趣和风韵。她们珍存的往往就是这湖畔的留影,立的塔身,平的湖面,衣襟微动,嘴角牵出浅浅的笑纹,眼睛里则盛着深不可测的青春的秘密,有七种颜色。如果相片上写着“未名湖,我二十岁”的字样,那她该是幸福可爱的二十岁人。
屈指算来,我离别燕园已一年多。我时常想,时常梦,总有她,一泓湖水,也柔和,也诚挚,也若有所言。我将大学里的日记归拢在一起,序言是:那时,我年轻,心底无尘,爱动爱思索,读书写作时常常骂自己笨蛋,唯独坐在湖边时,觉得自己还可勉力造就。谢谢未名湖,我的信念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