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食无肉,使人瘦;居无竹,使人俗。
当然,这只是高人雅士的清谈,并非一条严苛的律令。
竹之性刚柔并济,清正有节,凌寒不凋,遇风不折,兼怀傲骨虚心,其品格之超卓,举凡世间草木,实无出其右者。
君子爱竹,正是心仪它绝伦无匹的格调。作为“岁寒三友”,梅代表“傲”的精神,松代表“忍”的精神,竹则代表“韧”的精神,在磨难继踵、痛苦追踪的人间,它们都自圆而为一种生命的境界。
竹之施惠于人,可谓面面俱到。从大处说,甲骨之后的竹简是中国古代文明的温床。单数清清瘦瘦的毛笔吧,无须读韩愈老夫子那篇诙谐的《毛颖传》,也可知它来历非凡,在王羲之手中,在李白手中,在杜甫手中,在苏东坡手中,在曹雪芹手中,在齐白石手中,它始终是天才的接力棒,是智慧的大媒人。后世的书写工具虽变弄出诸多花样,电脑也日渐普及,然而时至今日,毛笔依然笑傲于砚池墨海之间,丝毫也看不出它有半点疲态。从小处说,笋可食,堪称美味,其清香气息沾舌长留。竹可为席,可为簟,都是夏日纳凉的佳品。古人另有一宗绝妙的创造,谓之“竹夫人”,现在除却某些古风犹存的边远山村,已极难寻见。此物由青竹篾编成,或用整段竹身造就,圆柱形,中空,周围有洞眼可以透气,十分清爽,在没有空调设备的地方,夏夜抱之入眠,真乃不可多得的“尤物”。
我喜欢乡间的竹笠,并非看重其实际用途,而是认为它代表着一种即将绝灭的古风。谁若在雨日戴一顶竹笠,披一袭蓑衣,采菊篱间,捕鱼江上,肯定会感觉乡土中国“一蓑风雨任平生”的诗意仍然完美无缺,陶渊明、张志和等人并未将它罗掘一空。我一直想从远处的苗寨弄回一顶青青箬笠,挂在书房,于浓郁的书卷气中增添一抹大自然的神韵。后来,我结识一位苗家朋友,她使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我曾饱览过一望无际的竹海,在湘北山区,楠竹特别茂密,奇怪的是,当地人不喜欢吃笋,说是有青气,刮油,不下饭。因土壤贫瘠,别无成材的树木,当地的木工少而篾匠多。我看着他们剖竹取篾,然后编织成席、簟、箱、笼、箩、筐、筛、箕等物,价钱都很公道。篾匠的手指灵巧之极,只见竹篾上下翻舞,经纬成文,他们却好似漫不经心,谈笑自若。实则,每一器物的编成,创意必不可少。如今,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充斥于市,有时想买一件轻便的竹器竟难如愿,这也可算作世人重“色”轻“友”之一例吧?
我曾养过一盆云竹。当初,见它伶仃瘦细,我不禁生出护惜之心,且经不住花店小女孩的巧嘴一哄,她说:“瞧,它多秀气,摆放在书桌上,能使您的文章增色不少呢!”我就毫不犹豫地掏了腰包。等过了些日子,我才知道云竹极其娇弱,宛如不足月婴儿,很难养出个好模样来。我日日劳神费力地搬进搬出,原以为它吸日月之精华,啜天地之甘露,定会茁壮成长。谁知它精神越来越差,不足二十天,就香消玉殒了。
竹生于山,正如鸟集于林,偏要将它植于瓷盆瓦缽之中,作案头清供,这显然乖离了竹的本性,不能久活,乃是必然之理。前些天,我到植物园参观,见数盆文竹济济楚楚地摆在一起,园主极力向我们推荐,别人动了心,我却敬谢不敏。我以为,文竹和云竹都是竹中弱类,虽清秀可赏,逗人喜爱,却只可为伶,不可为友。
据《世说新语》所记:“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吟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好个“何可一日无此君”,王子猷的雅性真是常人莫及啊!无独有偶,据《中吴纪闻》所载,北宋名士许洞有绝俗之性,“所居惟植一竹,以表特立之操,吴人至今称之曰:‘许洞门前一竿竹’”,一竿竹就像一面旗,昭显的是精神的高标。
可叹我辈住在笼子一样悬吊于半空的高楼里,不能植竹,对王子猷的风雅唯有羡慕的份儿。我常不免自叹,今生脱俗无望矣。
日前,我购得郑板桥《墨竹图》(印刷品)二幅,瞧其枝叶,舒伸野逸,傲然且超然。日久天长,若能沾润其清雅一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