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曾是一片阴湿的蛮荒地。贾谊斗不过朝中那些刁猾的权贵,放逐所便在这里。他写了一篇物伤其类的《吊屈原赋》,骑一匹瘦马,南北辗转,心犹未冷,病已沉疴,只留下这间贾谊故宅,让后人凭吊。许多游客已不知贾生为哪朝哪代的志士贤人,那间修复一新的宅子就在西风残照中顾影自怜。在《史记》和《汉书》中,活得很累很伤心,他对汉朝的生民疾苦和国势危殆有至为清醒的认识,在《治安策》中,他写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贾谊在一片颂声中发此哀音,他成为了权贵们的眼中疔,却未能引起一代明君汉文帝的警觉,文景之治最终变成了烂尾工程,不是偶然的。长沙未曾善待贾太傅,夏热冬寒,湿度太大,他的病体着实吃不消,便主动要求调离,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唯有在青灰大城垣边,我们抚摸着那些箭垛雉堞,才会猛然想起这是一座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几多的沧桑变迁,几多的水淹火焚,幸存下来的就只有这一截修而又毁、毁而又修的城墙。当我们从电影、电视中看到罗马、雅典和维也纳等保存较为完好的欧洲古城时,就不能不慨然兴叹:历代战争竟使我们固有的文明荡然无存。破坏和毁灭,总是这些。历史早已龟缩在故纸堆里,用怨怒和仇恨的眼神瞋视今人。
站在古城楼上,我不由想起太平天国的虎将萧朝贵,他至死也未能逾越它。天王洪秀全曾发下屠城血誓,也未能兑现。太平军绕道北上,很快就攻下了岳州,又势如破竹地攻克了武汉三镇,占领了六朝古都南京。尔后,洪秀全斗志全无,专心享乐,把心头的旧恨抛之脑后。
站在古城楼上,我们也不由想起毛泽东青年时期的襟怀抱负,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粪土当年万户侯,皆曾见诸语言和文字。他与蔡和森等人在古城里说了许多古人没说过的话,做了许多今人仍津津乐道的事。灰布长袍,油纸伞,一群白面书生走出古城平平仄仄的小巷,中国就开始震荡,福兮祸兮,无人知道。
站在古城楼上,我们也不由想起那场“文夕大火”,烧子整整二十天,将一座好端端的古城焚为焦土。古城悲惨过那一回,悲壮过那一回,长沙保卫战总共打过四次,前三次都是浴血取胜,日本人在这片焦土上硬是一无所获。蒋介石的焚城令和张治中的执行力长期受到诟病,替罪羊酆悌也着实可怜,但一场浩劫之下,对与错,功与罪,很难简单地作出判断。长沙古城在烈火中获得了新生,把苦难留给历史,这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如今,古城还剩下什么?剩下马王堆汉墓女尸?摆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拒绝醒来。那件金缕玉衣曾被小偷窃走,追回之后,便不敢轻易示人。照着《古汉养生经》中的秘方酿成药酒,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其味道则与寻常的补酒大同小异。那些汉简提供的房中术残篇令不少好奇者抓耳挠腮,尽管他们满足于不求甚解,但抓不住要领,仍难免心烦意躁。
屈指算来,古城的西郊还剩下一座十室九空的岳麓书院,这座被称为中国“四大书院”之一的千年学府夸出海口,“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所幸其中的高材生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人极为争气,游客看了这份名单,不得不服气和认账。
城北的开福寺香火越来越旺,如云的俗客莫不来此求福求寿求官求财,好一个“求”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最终得到的是心理暗示和自我安慰,灵验与否,天知道。那烟火气沾身,倒是三日不散。
古城,在中国的很多地方,都只是一个时间概念和地理概念。长沙不可能靠追挽昔日的荣光过活,要脱胎换骨变成一座现代化都市,也须假以时日,但它在一年之内建成百余家夜总会的干劲令人啧舌。你也许会轻描淡写地说:“谁先剪断历史的脐带,谁就可以最早站起。”你也许还会更具说服力地告诉我:“在繁荣的美国大地上,压根就没有一座五百年的古城。”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我们在夸耀“四大发明”的同时,好好地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