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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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澡雪

在城市边缘,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平日,我常来这里散步。于树林中,听悦耳的鸟喧,那无疑是一味显效的去热(热中名利)解表(浮泛得失)的退烧药,这样有鸟语可听、有花香可闻、有湖水可望的地方,整座城市也难得找到几处了。炎夏,我也曾带了书来,以为凉风习习,身心清爽,开卷必可得常日所无的雅致,然而细听群鸟的声气,颇有些不以为然,它们一齐叫我“书呆子”、“书呆子”。觅此清幽宝地,便异想丛生:幸得红颜知己携酒来投,虽不善饮,自当小酌数杯,唯性情博涉,无论量之浅深;欣闻莫逆故交置枰相邀,虽不善弈,亦可闲敲几局,仅趣味攸关,不计艺之疏熟,岂不快哉!独自漫步林间,念尘中人为声、色、货、利旷日奔走,只恨路长鞋底薄,他们又到何处寻找这样子清静的地方搁担歇脚呢?

人生苦短,苦短的人生早已被《红楼梦》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揭了底牌,“忘不了”这“忘不了”那的,唯独把自家性灵忘得一干二净。“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跛足道人这一番话,说得玄而又玄,虽门户遥隔,与佛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独具慧根与悟性的人自然可以参透玄机。世人总是两眼盯紧那个“好”字——种种快心快意的好受用,却不曾憋见那个“了”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道教与佛教在导引众生的途径上大为歧异,但有一点却达到了共识〈应为暗合〉,即要芸芸众生勘破眼前的迷障,勿使心为形役。然而,世间事终归还是不了了之,了也得了,不了也得了,只在过程中,我们一度或几度或千百度存念的那些东西,统统像昔年的旧装那样,随季令更迭嬗递,一件接一件,脱掉了,就永远脱掉了。无疑,一个人未久经繁华,则难以视之如幻景;不饱享富贵,又岂能等之若浮云?道家与佛家急切于度人出“欲海”,殊不知槛内槛外仅有一步之遥,若身在槛外,心却在槛内,数十年修行也是枉然;反之,若身在槛内,而心在槛外,一念生灭,即为菩提。启蒙的跛足道人将一件件赏心悦目的“珍瓷”尽皆摔碎了给糊涂虫看,意思是,将来结局终归如此,又哪有例外?他太有先见之明了,因此不讨人喜欢。鲁迅先生笔下那位开口就说真话的人,踵接于众多道贺者之后,逢吉日不吐吉言,直说刚出生的富人之子“他终归要死的”,这不合时宜的真话教人听了极其刺耳,结果是他被富家的奴仆当成疯子,轰出门去。人总是要死的,这话一毫也不曾错,我们站在起点,或站在中途,一点一滴琢磨清楚,于是慢慢达成渐悟,实属艰难。怎样才能于电光火石的瞬间达成顿悟?非大悲大喜不能将人颠倒,此理人所共知;亦非大悲大喜不能将人释放,此理却被忽略。现实生活亦如大自然,有春华秋实,并不缺少小小的甜鲜和柔柔的姿彩,所缺者正是大悲大喜的巨波狂澜,舍此别求,纵然旷古难逢的奇遇在眼前,于佛祖莲座下亲聆妙谛,一夕甘露又岂能润彻枯肠?

《红楼梦》开篇未久,即让别有用心的跛足道人在贾府门前清唱《好了歌》,的确寄意良深。“泥做的骨肉”——贾宝玉先是游历了指点风月迷津的太虚幻境,然后在大观园一群才女和美女中,飘飘然恍恍然做个多情公子,几回回赏花弄月,只不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天下终归没有不散的筵席,黛玉之死,急转哀音,待到元春弃世,贾府抄家,忽喇喇大厦将倾,昏惨惨残灯欲灭,只好无语话凄凉。贾宝玉——这位“天下第一淫人”,翻转浮沉于大喜大悲之中,经历了身世惨变,此时悟到万有皆空,参透那个“了”字,确然在常情常理之中。红楼梦的大结局,早就被开宗明义的《好了歌》暗示出来。还有什么比漫天大雪更好的悲剧收场呢?贾宝玉在百年不遇的大雪中,不期而然找回了久已迷失的真灵真我,昔日的“好”与今日的“了”合璧为一,不枉是青梗峰上的莽玉,觉悟了的情痴也就不再痴情。

有一句话叫做“感谢生活”,另一句话叫做“感谢命运”。之所以感谢生活,是因为生活给我们表演的舞台;之所以感谢命运,是因为命运给我们表演的机会。然而,在苦闷的现实生活中,大剧院所上演的充其量只是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那种虽然有五幕却草草收场的短剧。奇就奇在一些喜剧竟可以演到令人挥涕落泪,一些悲剧竟可以演到令人喷饭捧腹。艺员们不是演得不卖力,也不是演得不对劲,而是生活搭建的舞台实在太小,命运给予的机会的确不多,原想比以往演得更好,反而演砸;由于没有固定的脚本,所以某些正剧被演成了阿尔比《动物园的故事》那样的荒诞剧。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形,另有人以“第一名角”的身份粉墨登场,刚一亮相,就被明眼人识破了“皇帝的新装”,这类“大丑”足足出演千场之后,倒尽了众人的胃口,莫非还不知趣识相?你好心劝说他,躲到后台认真补一回妆,本意是要他照一照镜子,看出自己的毛病,也别忘了穿件蔽体的衣服,别着了凉。

“我表演得这样辛苦,却没人献花,也没人喝彩,观众都是毫无品味的群氓,是一堆睁眼瞎!他们也配看我的演出?只配看污糟的三级片和鸳鸯戏水的毛片。”

类似的责难之辞出自失意者的臭嘴,一点也不新鲜。半老徐娘平日扮靓装娇,你若不肯违心去欣赏她残存的风韵,她必然要忿骂:“你娘白生了你一对招子!”好吧,冷眼看过这回,碍于起码的礼貌,你勉强一笑,依然不置可否。人生如戏,一台既哄人又哄鬼的戏,没看头。我先承认自己不是好演员,因此我不肯抢镜头,不愿出风头,不会搞噱头。幕启处,有的戏竟因某位“大腕”的罢演而一筹莫展,请问谁来救场呢?于是,乱成一锅粥。其实,说穿了,世间哪有非演不可的剧目?单纯这样琢磨吧,也没有不可或缺的演员。倘若鬼上身,太看重自己的表演才赋,非得让人仰其鼻息看其脸色不可,认他做大哥大认她做大姐大不行,就未免邪门。

魏晋名士日常也喜欢演戏,而且有声有色,如阮籍醉卧邻家当垆的美妇之侧,曹丕带头在王粲坟头集体驴鸣,嵇康在树下锻炼,蔑视来访的贵公子钟会若无物,待钟会不堪冷遇要抽身离去时,又补刀似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还有那王子猷雪夜乘船造访戴安道,及门不入,兴尽而返。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原本不是戏的“戏”极演士子真实性情廓落怀抱,千年之后,依然追想如画。魏晋人真率与旷达的流风余韵至南宋而成绝响,辛稼轩无疑是最显眼的回光返照,其后,士子夹紧尾巴,做人或做狗,统为一律。《世说新语》竟成了“恐龙化石”的展厅,我们参观之后,不禁要叹惜魏晋风流过早灭绝。我读这部极鲜活的古书,疑心魏晋诸子都是来自遥远太空的外星人,他们旷放潇洒,非常出格,非常离谱,服用本性燥热的“寒石散”,折腾得皮肤发绿,眼睛泛红,成鬼的多,成仙的少,这也说明,他们玩偏招,已有点走火入魔。今天读《世说新语》,还有什么益处?其功用是澡雪精神〈我们的精神积垢太厚〉,爽一爽心气;或谓之补钙,也正点。

现代心灵的种种“慢性病”已无灵药可治,当然还可以对症开出一些方子来:比如说精研中西古典哲学;又比如重回大自然,反璞归真;还有一招更鲜更绝的,用“忘字诀”守护灵台,最好忘了恶心事,可别忘了带钥匙,别忘了给女友送花。我曾大剂量服用过古典哲学的“药片”,见效甚微;我的脚离名山大川也有些远,大自然宛若西天佛界,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虽获准四处游走,我仍是城市的系囚,偶尔出门游历,也不过是“放风”而已,这样“过瘾”的机会于我而言不可多得。寻常的囚徒终归有一个彻底释放的日子可以盼望,可我的“服刑”却是遥遥无期。我在书房枯坐终日,像蠹虫钻入故纸堆中,一副闷然恹然的样子,有人出言相谑:

“老兄,你这是被谁软禁了?好端端的,我记得,你没发动过西安事变啊!”

闻言,我竟有些茫茫然,是啊,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读书写字,真好像是被无形的魔手驱遣着自虐,试问,那位“典狱长”是何方神圣?不知道,也无从得知。如我这般的系囚还不少,只不过大家脸上没黥字,也并非刺配沧州,没有陆虞候那号儿反侧小人设计陷害我们,要说,比豹子头林冲的处境要好得多。

那么,我们亟缺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大环境,是一种气候,桔生淮南则为橘,移植淮北则为枳。话说回来,我们若生在魏晋时代,同为风流名士,也说不准啊。鲋鱼在小水洼中想念江湖,能得到那份自由,是福;不能得到那份自由,则是命。最起码我们得有这份渴望,如果想都不去想,想都不敢想,只一心一意安于现状,就恐怕不是一般的慢性病了,有可能是“癌症”,非化疗和手术不能触动其根本,仅仅按民间验方抓几付“草药”,用瓦罐熬来熬去,那样子连病灶的边都挨不着。

澡雪精神只是除垢,半属治标,半属治本,但它并非一种可推广的新式疗法,而是以免生锈的精神不及擦拭,刚够一小截使用期,就早早地坏死了。我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一部或多部堪与《本草纲目》媲美的精神药典?我的存疑尚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