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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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终结

“这是最后一次了!”

当孤独感如黑云压城时,我暗自说道。

那天夜里,星星数起来只有一颗、两颗、三颗,我再去搜寻天宇,就一无所获。玉兰树的叶子似乎承受不了月光的足尖,颤抖着,发出簌簌的轻响,院子里的人家都已入睡,阒寂得仿佛能听见他们匀细的鼾声,楼下公用水龙头没有拧紧,犹如暗泣的女子,低诉着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空洞了,把一个又一个躯体一个又一个灵魂收拾得干干净净,关闭在狭小的房间里。当他们从一局梦向另一局梦苦渡时,死神竟如一个拾荒的老头,用他的叉子叉着一些仍在呻吟的灵与肉,扔进那只深不可测的大背囊。明天,我们又会在附近听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与嘈杂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直闹腾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人死了就死了,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亲属节哀顺变,花圈也好,灵幡也好,纸糊的阴宅也好,究竟能给死者带去多大福利?

城市里到处都是人,比蚂蚁还密集。日常的车祸、凶杀、疾病和寿终正寝等等这些烦难的工作足够死神忙得两眼发黑了。

他戴着漆皮面具,不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抖动着口袋,好像是对自己的收获感到非常满意。他拍去裤管上的灰尘,乐颠颠地打道回府了。

我被遗弃在夜的街心,眺望远处稀稀落落的灯火,生命的枝梢又如释重负。孤独时,我为自己生存的处境而惊惶。这是一趟幽灵列车,它的起点是“生”,沿途的站牌上都写着醒目的“死”字。我看见同车的人一个又一个下去了,从此杳如黄鹤。日渐凋零的乘客个个面色灰沉,手中攥着车票,惊悸地望着窗外的山川田野。

“真不该坐这趟特快的,如果坐慢车,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去体验人生的苦乐。”

“早一点抵达目的地,就早一点获得解脱。”

“你以为真有所谓天堂?”

“如果没有天堂,就肯定没有地狱。”

“其实,天堂和地狱都在现世中体现出来了。岂不见有的人无忧无虑,有的人多病多灾?天堂和地狱并不是死后的归宿。”

“也没错。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就曾说过:我只要生前随心所欲,死后任它洪水滔天,也与我无关。”

我迷惑于这些缥缈的声音,像一只蜜蜂落在花丛里,不再顾念其它的东西了。

是啊,冷漠是感情的终结,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这些都是无法逃避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喃喃自语,如诵偈的老僧一般。

那年,东邻的李婶来我家串门。带着她花蕾样的女儿小玲子。李婶跟大姐拉家常去了,小玲子便仰起粉嘟嘟的小脸恳求我带她去逛街,还一口一个小叔地央求我买炒米糕给她吃。我说:“小叔正忙着呢,你去听听收音机好不好?”小玲子感到有些委屈,过了一会儿才怏怏不乐地走开。

那一天,终于没有带小玲子去逛街和吃炒米糕,临别时,李婶要她跟小叔说“再见”,她也不肯。

半个月后,小玲子不慎掉在外婆屋前的水塘里淹死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奇堵难堪,泪水顿时溢出了眼眶。我又记起了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和幽幽的眼神。当时,我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功课要一气做完?刚刚四岁的小玲子遭到了我的冷落,一定很难受,很难过,现在我却再也没有机会补偿她了。

我心中一直藏着这条悔恨的虫子,常常被它咬痛。我之所以特别喜欢小孩子,也多半是这悔恨促成的。

我见过太多的死亡,他们有的不情不愿,有的不知不觉。死神挥舞着雪亮的镰刀,在不停地收割,我们的生命就如金黄的麦穗,静静地等待着那致命一击。

“幼年时期,我的回忆淹没在一片红色之中。一位姑娘抱着我走出家门,我面前的地板是红色的,从左边走下去的楼梯也是红色的。我们家对面,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笑眯眯地向我走来。他在我身旁站立着对我说:‘伸出你的舌头!’我把舌头伸出来,他从衣袋中取出一把折刀,打开后,将刀口伸到贴近我舌头的地方。他说道:‘现在我们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我不敢将舌头缩回去,他越来越逼近,刀口马上就要碰着我的舌头了,就在最后一瞬间,他将小刀抽回去说:‘今天先不割,明天再割。’”

以上引文出自奥地片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长篇小说代表作《获救之舌》的开头篇。读了它,我们会毛骨悚然,寒意顿生。世间最可怕的猝然而至的灾祸,而是明知死期在亟却要苦煎苦熬的过程。

“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

这是一种贯注了恐怖的终结方式,让你忡忡不安地悬揣着,头脑中反复演绎那惊魂的一幕。

一个劫后余生的右派老头告诉我:“最令人恐怖的是听他们用阴阴恻恻的语气说‘今天到此为止’。我知道这一次总算完了,但在身心遭受过一番折磨后,又要开始新的恐惧。说不定妻子和儿女会与自己划清界限,弄出什么举报材料来。我曾想过自杀,在我周围已有人上吊或投水了。死亡的阴影紧紧地攫住我,就像老鹰攫着小鸡,容不得我作丝毫的挣扎。当时我非常羡慕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得到了解脱,而我依然苦海无涯。”

有时候,刀剑及颈,还可以求得一回痛快;有时候,受尽剥肤剔肉之苦,终结的日子却遥遥无期。

生和死是一个封闭的循环圈。

终结是一柄利斧,它斩断了这根链条。然而终结只是相对的,相对于一条生命、一个王朝,子孙繁衍不息,历史环环相扣,并没有断绝之时。那么任何一次终结都只是短暂的停顿。

看破生死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只在宗教里才会达到惊人的一致性。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告诉我们,死是生的另一次开始。因此终结就变得苍白无力了,死为解脱之说也随之不攻自破。难怪古人也有“死生,一也。若汲汲于生,生则何欢?若欣欣于死,死则何苦”的说法。

终结是生前就开始了的。今天是昨天的终结,明天又是今天的终结。忧乐、得失、爱恨、生死都互为终结。

如果活着,并且爱着,并且快乐着,就与死亡、仇恨、痛苦各成壁垒,互相对峙,互相征伐,直到彼此都变成了废墟,长满了野草,让人去猜想和凭吊,终结才显出它深藏不露的用心。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如此。“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也是如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更是如此。

终结之后,才有一次荡涤、澄清和兴废的教训。在此之前,那些活着,并且爱着,并且快乐着的人们已得到超越生死的体验,哪怕只是一个片刻和瞬间,也足够了。

终结就如同一个邮戳,落在信件上,做成一个记号。信件仍要活生生地奔走,不惧路途迢遥,直到抵达记忆或遗忘的手中。

生命是给予我们每个人的黄金机会。为恶或为善,求名或求利,事人或事己。许多人坐失良机,沦为凡夫俗子。少数人应运而生,终于风光一纪。

生命可能是草草一餐,也可能是满汉全席。我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看重今生,曲终人散之前,我们的酒盏仍是满的,我们的杯盘尚未狼藉,沧海桑田不可阻挡,所有的怜悯、哀伤和叹息都将是可有可无的。

我们活着,并且爱着,并且快乐着,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依然被悔恨的虫子咬痛了心灵,就很有必要用终结者的口气对自己说:

“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