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相信,我们对每一件事都具有天赋的才能,并且,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把这件事完成。
——居里夫人
(一)
玛丽每次从国外回来,总有一个女儿站在车站的月台上迎候她,等待母亲在特等车厢的一扇窗户前露面。
这位学者的样子,一直到去世都是一个匆忙的贫穷妇人,她谨慎地提着一个很大的棕色手提,这是多年前一个波兰妇女联合会赠送给她的,包里面塞满了纸张、文件、报告和眼镜盒子。玛丽的一只手臂还要抱着一把萎谢了的花,这通常是一些路人赠给她的,虽然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可她从不肯扔掉。
回到家里,当玛丽看邮件时,艾芙就跪在几个敞开的小皮箱前面,替母亲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每天晚上,玛丽都会坐在地板上,周围散放着纸张、计算尺、小册子、实验报告等。她从来不按照通常“思想家”的习惯,坐在写字台前的圆椅里工作;她喜欢没有限制的地方,这样才够摆开她的文件和大量的曲线图纸。
每当一个合作者的论文通过了,或是得了文凭,或是被认为有领受某种奖金的资格,玛丽都会为这个人举行一次“实验室茶会”。夏天时,这种聚会就在室外的花园中举行。
如果某个试验没有得到她希望的结果,玛丽就会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两臂交叉,驼着背,眼神空虚,她的样子突然像一个很老的农妇,因为遭到了巨大的悲哀而沉默忧伤。那些合作者看到她这样,就担心她会出现什么事故,都会关心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玛丽总是会凄然说出一句总括一切的话:
“这次实验没有能让锕X 沉淀。”
玛丽还经常和孩子们谈到自己的死,表面上她很镇定地谈论着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并且预计到实际的影响,但她的内心其实并不真正地平静,她不甘心这样,因为她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开。她常常会冷静地说这样一类的话:
“我的余年显然已经不多了。”
“在我去世后,镭学研究院的命运如何?这让我感到不安。”
……
好在女儿伊琳娜继承了她的事业。
在皮埃尔不幸去世时,伊琳娜才只有9岁,只是略知一点人事。后来,母亲用低抑的声音告诉她,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伊琳娜才明白,并且哭得很厉害。
可是,伊琳娜是一个像母亲一样倔强的小女孩,在哭完后,她就忍着悲伤找小伙伴一起玩了,她想快点忘掉这个痛苦。
渐渐大一点后,伊琳娜便对科学产生了兴趣,并且显露出很高的数学天赋。玛丽看到伊琳娜的情形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十分高兴,并渐渐给予她一些机会,指导她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玛丽和两个女儿的生活也逐渐恢复正常,伊琳娜也到索尔本理学院求学。她镇静而坚定,立志成为一名物理学家,而且她的兴趣也在研究镭的方面。虽然她的母亲是一位世界著名的科学家,有着辉煌的成就和光荣的名誉,伊琳娜能否超过母亲还是个未知数,但伊琳娜并不在乎这些,她显然受到了父母的遗传和环境的影响,热烈地爱好科研工作,此外别无他求。
1918年,伊琳娜被任命为玛丽实验室的委任助手,从此便成为母亲玛丽最忠实的伙伴和最得力的助手。
伊琳娜不但遗传了玛丽的科学天赋和爱好,还遗传了她不关心和不爱修饰的习惯,但是,她却认识了一位英俊活泼的青年,那就是弗雷德里克·约里奥。
约里奥是1924年由朗之万介绍到玛丽的实验室担任助手的。两年后,这位玛丽最得意的门生、镭学研究院最聪明最能干的工作者,与志同道合的伊琳娜结为夫妇。
婚后,约里奥·居里夫妇在玛丽的直接指导下,迅速成长,很快便成为新一代的优秀科学家。后来玛丽体弱多病时,女儿和女婿的聪明才干常常让她感到很欣慰,她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有所成就,甚至可以像她一样,摘取诺贝尔奖。
约里奥·居里夫妇没有辜负玛丽的期望,1935年,他们因为发现人工放射性元素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二)
在任何时候,玛丽都不曾放弃科学研究的这种精神,深深地激励着研究所的每一位成员,也成为她领导下的实验室的精神财富。一位在研究所工作的女研究员曾经描述了玛丽最后一年的工作情景:
“要想分离某种放射性元素,光靠白天的工作时间是不够的。居里夫人常常忙得连晚饭都不顾上吃,留在实验室里继续工作。有一次,我们分离一种元素需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们都通宵达旦地工作……
“已经是凌晨2点钟了,但一道分离液体的程序还没有完成,居里夫人守在实验设备前,整个灵魂都融入到工作当中了……”
任何力量,除了死亡,都无法将玛丽与实验室分开。这个时期,严重的白内障已经影响到她的工作了,她一想到将会因为失明而无法再进入伴随她几十年的实验室时,就感到恐惧和绝望。
早在1920年的时候,医生就发现玛丽的眼睛有了患白内障的迹象。如果再过度使用眼睛,她就有失明的危险。
但是,玛丽却不想让外界知道她的这种境况。她去配眼镜和到医院里治疗时,都是使用一个加勒尔夫人的化名。
1923年,玛丽接受了医生的建议,接受了眼科手术;后来又于1924年和1930年先后接受了三次手术,这样才总算让她避免了完全失明的悲剧。
但即便如此,玛丽的视力衰弱情况依然日趋严重,后来她经常因为视力模糊而摔倒或打破东西。在很多时候,伊琳娜都尽可能地暗暗帮助她,使母亲仍然能够像一个视力正常的人一样动作自如。可怜和倔强的居里夫人,她是在向自己的命运做最后的挑战,她绝不甘心自己成为一个不能再做实验的无用的瞎子。
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实验,玛丽还发明了一种“盲人技术”,以应付她那些精细的工作。她用强度的显微镜和鲜艳的颜色在仪器上进行分度,再用极大的字写出讲课时的参考笔记。有时,她还要利用盘问对方的方法来巧妙地代替她必须进行的观察……
倔强的玛丽由于长期忘我的工作,以及受到镭射线的辐射,身体日渐糟糕。在早年研究放射性元素时,她和皮埃尔开始时并不清楚镭辐射对人体的危害,因而经年累月地受到辐射的伤害,但对保护自己的措施,玛丽却总是漫不经心。她经常严格要求学生们用铅服保护好自己,而她本人却总是违反规定操作。
1933年底,玛丽再一次病倒了。这时,她已经是一位66岁的老人,却每天都在实验室中奔波忙碌。
由X光检查的结果得知,玛丽患上了严重的胆囊结石。她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病开刀去世的,玛丽害怕自己会走父亲的那条路,因此拒绝开刀,想通过调养减轻病痛。
从这一次起,玛丽的境况就时好时坏。感到身体状况较好时,她就到实验室工作;如果身体疲乏,不能出门,她就留在家里,写她的那本最后的著作。
1934年,姐姐布罗尼娅来到巴黎,与玛丽一起住,以便能更好地照顾她。玛丽想和姐姐一起在附近看看各处的美丽风景,但走过几段路她就着凉了,觉得疲乏至极。玛丽冷得发抖,忽然感到失望,倒在布罗尼娅的怀里,像个有病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她担心她的著作,恐怕没力气再把它写完了。布罗尼娅温柔地抚慰着她。
到了第二天,玛丽就抑制住这种精神上的沮丧,从此没有再发生这种情形。
后来,天气渐渐变暖了,玛丽感到很舒服,身体也觉得好了一些。一个医生说她患了流行性感冒,并且与过去40年所有的医生说的一样:工作过度。但玛丽并不太注意自己,虽然一直发低烧,只要身体允许,她就到实验室中继续工作。
布罗尼娅见玛丽状态比较好,便准备回波兰去。姐妹俩在开往华沙的火车前面,在那常到的月台上,最后一次互相拥抱。
(三)
病魔仍旧在悄悄地进行着它们的活动,让玛丽的身体又出现了不适:发烧、头晕、恶心、颤抖、无法站立……而玛丽却还想着用以前对付疾病的方法,忽视它们。但这一次不行了。
艾芙也看出母亲的病与以前大不相同,因此坚持让母亲找医生来检查。
当医生看到毫无血色的居里夫人后,立即坚决地说:
“您必须马上躺下休息!”
玛丽这一次也预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真的垮了,她顺从地让医生为她做各项检查,给她服药。以前,她对这些医生可不是太欢迎。
女儿和女婿觉得城里的环境也许不适合母亲养病,而且她还总是放不下实验室的工作,因此建议送母亲到空气清新的乡下疗养院去,玛丽也爽快地答应了。从身体内部传递出来的消息使她知道,她的病这一次来者不善。
到疗养院后,医生又为玛丽详细地检查了身体:她的胆囊里有结石,她的肺十分衰弱,她的白血球数目减少得很快……
玛丽的体温总是在40度左右,医生们一时都弄不清她为何高烧不退。直到最后从日内瓦请来的一位医生才下了结论:这是爆发性恶性贫血,是一种无法控制和治疗的绝症。
这时,大家才逐渐找到伤害这位伟大科学家身体的真正凶手:镭。
7月3日早晨,玛丽最后一次用颤动的手拿温度表,看出表上的度数减低了,她很高兴。事实上,体温降低是人临终前都有的现象,这也是人将死前的回光返照,但没有人敢告诉玛丽。
艾芙笑着告诉母亲,这是痊愈的迹象,她现在一定快要复元了。玛丽望着敞开的窗户,怀着动人的求生欲望,怀着希望,对着太阳和巍然不动的群山说:
“治好我的不是药,而是清新的空气和这地方的高度。”
过了一会儿,玛丽看了一眼病床前的茶杯,想用茶匙搅动一下。忽然,她好像梦幻般地低声说:
“用镭,还是用钍制作呢……”
接着,便是一些吐字不清的低语。艾芙赶紧找来医生,医生准备给她注射,可玛丽忽然对医生发出一个表示疲倦的微弱喊声:
“我不要……我希望别打搅我……”
临终的时刻,玛丽显示出了一个只在表面上软弱者的力量和可怕的抵抗,显示了渐渐冷却的强壮的心,它仍在跳动,不疲倦,不让步。
7月4日黎明,阳光将群山染成了玫瑰色,并开始在极其明净的天空运行;灿烂的晨光充满了整间屋子,也照着床上瘦削的脸颊和毫无表情的灰色面孔上。死亡已经使玛丽的眼睛定住,她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医生在死亡报告上写到:
居里夫人于1934年7月4日在桑斯罗姆去世。她的病症是一种发展很快的再生性障碍恶性贫血,骨髓已不再起反应,很可能是由于长期受到辐射而引起的病变。
玛丽病逝的消息由安静的疗养院传了出去,很快就传播到世界各地,在几个地方更是引起了极度的悲痛:在华沙有希拉;在柏林的一辆赶往法国的火车里,有约瑟夫和布罗尼娅;在蒙彼利埃有亚克·居里;在伦敦有麦罗娜;在巴黎有一群忠诚的朋友……
一些青年学者在镭学研究院里死气沉沉地仪器前面哭泣。乔治·弗尼埃是玛丽最器重的学生之一,他后来写到:
“我们失去了一切。”
7月6日下午,在亲人和好友的陪伴下,玛丽·居里的遗体被葬在皮埃尔·居里先生的墓地里。约瑟夫和希拉从波兰带来了一把祖国的黄土,轻轻地撒在她的棺木上——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波兰女子。
一年之后,玛丽去世前所写成的一本著作出版,这是她给年轻的“物理学爱好者”的最后的启示。
镭学研究院也已经恢复了工作,在那个明亮的图书馆里许多科学作品当中,又增加了一本巨著,灰色的封面上印着的著作者的名字是:
“皮埃尔·居里夫人,索尔本教授。诺贝尔物理学奖。诺贝尔化学奖。”
书名则只是一个庄严灿烂的名词:《放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