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时,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她。母亲的身边放一盆花,粉色的花苞,似乎随时可能开放。花是母亲打电话从花店买的,不值钱,却是生命力旺盛的草花。母亲说你就要迎来新的环境了,我也想装扮一下我们的客厅。她说今天我失败了……面试中我被淘汰。母亲说我知道……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呢?在学校里,你的功课和人缘都是那样棒……下次你肯定会成功……连我这样的年龄和身体都可以一个人挪上轮椅,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母亲指了指那一盆花,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她记住母亲的话,每天奔波于城市,去不同的公司应聘。可是每一次,她都被淘汰。虽然六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甚至自修了大学里没有的课程,可是这城市毕竟改变了很多,她的专业已经不再稀缺。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故事。她想隐瞒自己的辛酸,她怕别人误认为这是她编造的谎言或者是借以打动别人的筹码。在不能避过去的时候,她总是轻描淡写。她说六年里她在别的城市,做的也是与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对方于是摇头,表示惋惜。他们需要的是工作经历--尽管太多时,这毫无用处。
那盆花已经完全绽放。它红得耀眼,红得骄傲,它并不介意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母亲每天都在客厅等她回来,然后陪她吃饭和聊天。母亲几乎与她聊所有的话题,唯独不谈她找工作的事情。有时她会主动跟母亲提及,母亲就说,不怕,年轻就是本钱。她说可是似乎没有哪个公司肯要我了。母亲就指指那盆花。母亲说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会开放。
花苞越来越少,它们绽放成绚烂的花朵。她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每一个清晨,她强打精神敲开一家公司的门,黄昏时回家,却是身心俱惫。一生中最重要的六年时光在母亲的床头度过,她想,也许她应该降低要求,随便走进一家成衣厂,在车间里守一台缝纫机,彻底扔掉她的专业和目标。她把想法说给母亲听,母亲想了很久,抬头问她,那样的话,你心甘吗?
她当然不心甘。她并不认为做一名女工有多卑微,她只是不心甘。再说她是那样喜欢自己的专业,假如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那么也许,这一生,她都不会快乐。
那盆花已经谢尽,她的工作依旧没有着落。那天她盯着它细细地看,突然在绿叶间发现一朵新的花苞。它是那样小,挤在一堆绿叶中,挤在角落里。那时已是秋季,天气开始转冷。似乎那花苞正在瑟瑟发抖。似乎它永远不可能开放。
她认为,或许,自己就是这样一朵错过季节的花苞。当冬天来临,它只能无奈的死去。--它永远不可能绚烂。
母亲说傻孩子,你见过不敢开放的花苞吗?相信我,明天再试一次。
第二天,她仍然没有成功。
她几乎崩溃,她要放弃。她不想继续折磨自己,她只想尽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那夜母亲跟她有过一次长谈,母亲向她问询有关求职的细节,然后说,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应该和他们说实话,你应该说,这六年来,你一直在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不是在别人面前展示你的辛酸和艰难,更不是靠此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你得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位伟大的女儿……既然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母亲,那么,你完全可以做好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并且,诚实是一种美德。说着,母亲低下头来,悄悄抹泪。
那夜她听到母亲的梦呓。母亲说,都是妈拖累了你……
她知道母亲并不坚强。或者说,母亲并不如想象中和看起来那样坚强。夜里她下定决心,为了母亲,明天再试一次。可是万一她仍然失败呢?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信心。
出门前看一眼客厅里的草花。那朵花苞,仍然没有开放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成功了!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她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对面那位表情严肃的男人问她,您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点头,竟有一种久违的轻松。男人站起来,握握她的手。男人说,明天您就可以来上班。
男人是公司经理。后来他告诉她,是她的故事打动了他。其实学历、勤奋、天才、工作经验,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良、是爱心、是对枯燥和艰辛的忍受力。为了照顾您的母亲,您可以牺牲六年的时间,这样的员工,我还有不选择的理由吗?
她在街上给母亲打电话。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刻都不想耽误。母亲在那边说,我知道了。她问您怎么知道的呢?听我的语气吗?母亲说不是。因为那朵花苞,在下午,真的开了。
那朵花苞真的开了。早晨它还是一个花苞,下午它就变成一朵骄傲的花儿。冬天即将到来,或许,所有姗姗来迟的花苞,都会赶在冬天来临前开放。并且,因为独存,所以更显珍贵美丽。
两年后她问母亲,假如那朵花苞终未开放,您还会相信您的女儿吗?
母亲说我当然相信。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女儿是最善良最出色的。并且,你也该相信,即使这世上有错过季节的花苞,也绝不会有错过绽放的花苞。它们在此之前所受的种种磨难,都会为它的绽放,涂染上最灿烂最美丽的颜色。
--所以,只要这世上还有忍耐,还有信心,还有爱与善良,我们都该相信,每一朵花苞,都会绚丽成花,光彩照人。
天籁之声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痴。
每天他都站在小区花园的一棵馒头柳下面,将小提琴锯出杀鸡般的声音。有路人经过,便陡然皱起眉头。这噪音令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让全身落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们的表情让男孩伤心不已,于是他把练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阳台。
仍然吵。或尖锐或沙哑的声音刺透清晨或者黄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受不了了,就过来敲门,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们说艺术需要天赋,既然他没有天赋,就算再拉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他们的话让男孩伤心欲绝,咬着嘴唇关紧门窗。
于是每个夜里,房间里总是回荡着令人不堪忍受的杀鸡或者挫锯的声音。那声音让父亲无法集中精神读完一页书,让母亲无法不受干扰地看完一集电视剧,更让他神经衰弱的奶奶,夜夜心脏狂跳不止。父亲想这样可不行,得给他找一个真正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公园。虽然偏僻,但毕竟还有三两游人,而待琴声响起,那些游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志力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好几次,他动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练琴时,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静静坐着,手指和着他的琴声打着明快的拍子。当一曲终了,老人甚至递他一个微笑。一瞬间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想莫非他的琴声变得悦耳了?回去,站在小区里,琴弓刚刚滑动,路过的行人便一齐皱了眉头,匆匆逃离。
他不解,在公园里偷偷询问别人。别人说那老头是个聋子啊!几年前开始耳背,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刚刚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垂头丧气,几乎真的要放弃拉琴了。
却突然,那天早晨,老人主动和他搭讪。
老人说你肯定听别人说起过我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聋,只是稍有些耳背罢了。他给男孩看了他的助听器,说,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测试一下。男孩跑到很远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灵便得很。老人说我喜欢听你拉琴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你拉得并不是很好,但绝不像他们说得那样糟。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我有个儿子,现在在一个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拉得可比你难听多了。一段时间他也有放弃的打算,我跟他说,世间事,只要是你喜欢的,对你来说,就是对的。哪怕将来不能从事这个职业,当一个爱好不也挺好么?这样他便坚持下来,两年以后终于能够拉出漂亮的曲子。现在有人夸他的演奏是天籁之声呢。老人自豪地说。
男孩向别人打听过,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儿子。看来老人没有骗他。看来老人喜欢听琴,并非处于对他的同情或者怜悯。老人是他世界上惟一的知音。
每一个清晨,老人都会准时候在那里,听男孩把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调的曲子。老人说听到琴声就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想起儿子的童年,男孩的琴声无疑就是天籁之声。后来男孩的听众竟然慢慢多了起来,那时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首还算悦耳的曲子。
几年以后,男孩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成气候。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一个文工团,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他并非很有天赋的人,但他无疑是整个团里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顶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足。
春节回老家,顺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儿子回家过年。说起他练琴的事情,老人的儿子,只是淡淡一笑。
他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小时候的你没有把琴拉得很难听吗?
老人回答说当然没有。他小时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时,我想,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不假装欣赏你的琴声,你极有可能彻底放弃小提琴。其实我说的天籁之声,也并非完全在骗你,只不过我把时间,提前了十年而已……可能你没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时,我曾偷偷摘下过助听器。不然的话,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会因为你的曲子而聋掉……
老人的话,沙哑低沉,然他听来,字字宛若天籁之声。
答应过眼睛
从两个人穿过斑马线,我就注意上他们。他们穿着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服,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鞋。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咧嘴笑时,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年轻的父亲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又回头,好像开一句玩笑,小男孩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之所以说他们是父子,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完全相同的穿着和非常相似的长像,还因为,男人看男孩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父亲特有的慈爱和关切的目光。
奇怪的是男人总是和男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三步吧,不远,也不近。步行绿灯的时间很短,他们急匆匆地从马路的一边穿越到另一边。男人似乎在催促男孩再快一些,小男孩就小跑起来,却是笨拙踉跄的脚步。他小跑起来,男人也加快着脚步。仍然走在男孩前面,仍然两三步远的距离,仍然扭回头,口中念念有词。小男孩再一次开心地笑了,脸上洒满阳光。
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
男人和男孩走进游乐场,小男孩满脸兴奋。与别的父子不同,他们并没有牵起手。正是星期天,游乐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男人说话的声音就渐渐高起来。他说,白雪公主来到森林里……
森林里有狼吗?小男孩的声音跟着高起来。
没有狼,男人回头说,森林里只住了七个善良的小矮人……
在游乐场里,在喧哗和拥挤的人群里,这个男人竟然为自己的儿子讲起了童话,并且,他们之间,仍然是两三步的距离。有时小男孩或者男人会被游客们撞到,每撞一次,男人就会停下他的童话和脚步,说,第七次拥抱。过一会儿,男孩又被游人撞到,就在后面开心地喊,现在第八次了。又一起笑。他们连笑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单纯,顽皮,宛如清洌的泉水。好像男孩是男人的过去,更好像男人是男孩的将来。这样一对行动怪异的父子,真是令人心生好奇。
男人将小男孩抱上蹦床,那是他们惟一的身体接触。我听见男人说,好好玩,小心些。就走开,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点一根烟。他的目光穿过淡淡的烟雾,静静地看着男孩。这时的小男孩,已经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
看出来小男孩试图蹦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是他没有成功。其实蹦床上的他更显笨拙,晃来晃去东倒西歪,有时,甚至显出紧张和沮丧的表情。这时男人会冲他喊,我在这边呢。男孩就转身冲着男人的方向,再一次咧开嘴笑。笑容仍然单纯并且灿烂,似乎父亲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兴奋无比。
我问男人,您为什么不过去呢?那样你们说话,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男人肯定看出我的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儿子,扭过头对我说,我不过去,是想让他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和他不停地说话,是想给他信心,让他知道我并没有走开,让他感觉到我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他需要知道我的位置--他是一个盲童。
男人并不回避,可是我惊愕不已。盲童?这怎么可能?他有那样长长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睛,他有那样顽皮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他怎么可能是盲童?
努力掩饰住自己表情,我说,那么,你更应该牵着他的手啊。
不,男人摇摇头说,我得让他学会坚强,学会独立。我不想牵他的手,我只想用声音为他引导方向。我想要他明白,他其实和每一位孩子都一样,别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够做到,并且会做得更好。
就因为这些吗?
是的。男人说,尽管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感受到目盲的不便和痛苦,可是在今天,在现在,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是盲童,更不想让他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丝毫的伤害。男人深情地看一眼正在蹦床上玩得高兴的男孩,继续说,今年早晨,他突然对我说,他好想做一天不是盲童的生活,因为在梦里,他答应过自己的眼睛。我鼓励他说当然,你当然能够做到。现在,我想,在蹦床上,他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看不见的孩子。
无声的感恩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