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006年冬季,又一封信从韩国寄来。仍然是上一次的地址,仍然充满了太多滥美之辞,仍然在信里夹一枚脉络清晰的绿叶。可是我还是注意到两封信的不同之处。其一是字迹不一样,显然是两个人所写;其二语气也不太一样--一封不长的信里,竟然用了十多个“谢谢您”。
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正好那天没事,于是给他写了封回信。几句客套话之后,提出了我的疑惑。当然在信寄走以前,我不忘在信纸里夹一枚绿叶。满城都是花店,即使在冬天,寻找一片绿叶也并非难事。
一个月以后我再一次收到来自韩国的信。整整一个下午,我把那封信细细地读了三遍。--那封信背后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
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三封信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第一封信的确是一位年轻人所写,而写后两封信的,则是他的父亲。年轻人很小就跟随父亲去了韩国并加到韩国国籍,可是他非常喜欢中国文化,他的父亲说,家里的书架上,几乎摆满了中文读物。
从其中一本书里,年轻人认识并喜欢上我。确切说是认识并喜欢上我的文字。而在那时,年轻人已经身患绝症。
他问他的父亲,能不能给我写一封信--这之前他还从没有给陌生人写过信。父亲说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万一对方不回信呢?那多尴尬。父亲说不会的,他肯定会回信。在父亲的鼓励下,他开始写信。他没用打印机,他说那样不礼貌。他只用钢笔,先打一遍草稿,再在草稿上修改,改完了,再工工整整地抄一遍,然后从一本书里找一枚绿叶夹进去。他的父亲告诉我,其实那时候,他并不能够肯定我会回信,更不能够肯定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活到我给他们回信的那一天。他们直等了大半年,仍然没有等到回信。正当他们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一封来自中国的信送到他们手中。
他的父亲告诉我,接到信的那一天,他的儿子心情非常好。尽管那时他已经极度虚弱,可是躺在病床上的他仍然在笑。然后,几天以后,他的儿子永远离开了人世。
为表示感谢,父亲模仿他的笔迹与口气给我回了封信。他不想让我知道自己儿子太多的事情,他试图隐瞒。他说为什么要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呢?更何况,我已经帮他、帮他的儿子太多太多。
可是我帮了他们什么呢?我想我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帮助。我只是给他的儿子回了一封简短的信。那封信字迹缭草,废话连篇。可就是这封信,给他,给他的儿子,带去了太多的快乐,并让他的儿子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对另一个国家的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没有失望。
后来与他的父亲慢慢熟识,竟然通过几次电话。记得有一次我问他,假如我终未回那封信,你的儿子会恨我吗?
他说应该不会恨,不过他会很失望。他的儿子曾经听别人说,作家都是很高傲的,特别是中国的作家。他不信。不过如果你没有回信,那么,他不但会带着遗憾离去,并且,或许会真的认为中国的作家都是高傲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年轻人叫金东会,男,23周岁,家住韩国仁川市,死于白血病。
那天放下电话,我竟然产生一种刀锋掠过头皮的感觉。假如那封信不是被我放进抽屉里而是随便扔掉,假如那位集邮的朋友没有来或者即使来了也没有见到那封信,假如那天我没有给他回信,那么,我伤害的绝不仅仅是一位韩籍华人,而是所有中国作家们的人品了。
我常常想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究竟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后来我想,也许带来什么不是关键,关键是别让这个世界失去什么。比如纯朴,比如认真,比如做人最基本的礼貌,等等。除此之外,如果你能为别人带来几个落于纸面的故事,带来哪怕一点点智慧的火花,带来哪怕一丝丝心灵的温暖,足够了。
即使做不到这些,那么,最起码,我们还能给远方一位喜欢你的陌生朋友,回一封简短的信。
交换与分享
有一句话这样说: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彼此交换,每个人仍然只有一个苹果;你有一个点子,我有一个点子,我们彼此交换,那么我们每个人,就会有拥有两个点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交换?
假如你的苹果比我的苹果好,你就没有与我交换的理由,你不会这样傻;假如我们的苹果一样好,就没有交换的必要,我们不会这样傻。同样的道理,假如你的点子好过我的,你会傻到将你的点子告诉我吗?点子是什么?是智慧,是策略,是市场,是金钱,商场如战场,没有人会轻易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何谈彼此交换?
还有一句话这样说:将烦恼说给你的朋友听,你就会少掉一半的烦恼;将快乐说给你的朋友说,你就会多出一倍的快乐。
似乎有些道理。可是问题是,为什么要说给朋友听?
假如对方真的是你的朋友,你又何必用自己的烦恼给你的朋友增添烦恼?就算烦恼会减半,那么那一半烦恼哪里去了?转移给你的朋友了?可是他(她)是你的朋友啊!你有什么权力让别人跟着你不痛快?何况烦恼减半或许不过是你的一个错觉,在他(她)那里,纵你天大的烦恼,还不如嘴里的一颗虫牙令他(她)痛苦。
分享快乐就可以将快乐翻倍吗?不见得。你的快乐在别人那里也许不值一提,因为那是“你”的而不是“你们”的;你的快乐大多时候只与“你”有关,而不与“你们”有关。你们当然是朋友,可是你们是两个人,是两个人,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快乐。将你的快乐讲给朋友听,他(她)也许会替你高兴,但是仅此而已--快乐绝不可能翻倍。
那么,世上之事,到底该不该交换或者分享?我说,应该。到底能不能减半或者增倍?我说,应该能。但前提是,你不能存有私欲。
私欲是什么?私欲就是你与别人交换苹果,为的是得到别人的苹果;就是你与别人交换点子,为的是得到别人的点子;就是你向朋友倾诉烦恼,为的是让朋友分担烦恼;就是你与朋友分享快乐,为的是让自己更加快乐。所有的这些,都因了你的自私。你只为自己着想,你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在世间,只要私欲还在,就永没有真正纯粹的交换与分享。
路过一棵受伤的树
路过一棵受伤的小树,你或许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什么也不做。你知道它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它只是一棵树。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然后动了恻隐之心。你找来布带和绳子,将伤口细细包扎。你希望伤口能够愈合,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虽然,它不过是一棵树。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为它包扎伤口而是在它的伤口上又划下几刀,你只是恶作剧,绝非心理阴暗。几天后你发现这棵树枯死,你稍有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它只是一棵树,没有人在乎一棵树的生命。
包括你。
可是,假如你路过的,是一个受伤的人呢?你或许也有三种选择。
你从旁边走过去,什么也不做。你知道他受了伤,可是这与你毫无关系。不是你没有怜悯之心,而是因为,这世上,受伤的人实在太多。
或许,你会突然驻足,将那个人细细打量。虽然他与你毫无关系,你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你为他做一点事,很小一点事。你真心希望他好起来,你为自己的所为,很是满意。
更或许,你突然童心大发。你没有试图医好他的伤口而是加重他的伤口,你只是恶作剧,绝无恶意。然几天后你发现,因了你的做法,受伤的人更加受伤。你有些内疚,却很快将这件事忘掉。因为你只是路人,那个受伤的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想说,只要你能够开心,你怎么做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对树,或者对人。
可是我还想说,很多时,其实,你绝非毫不相干的路人。你可能,并且极有可能,终有一天,并且肯定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棵受伤的树,或者那个受伤的人。
你的容量有几何
十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崑嵛山区旅游。晚上,宿在山下的一个旅店里。天热得让人睡不着,只好搬了马扎到院子里乘凉。那晚有淡淡的月光,我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正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人,穿着大汗衫,倚着树干,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小调。
一个人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走过去,跟中年人搭讪。对方自我介绍后,我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名子我早有耳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教育理论家,并且,我以前曾零零散散地读过他的一些书。想不到,今夜竟能在这里遇见。
和他聊了很多。一开始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后来就开始向他讨教,并向他倾诉我的苦闷。这时天突然变了,下起雨来。可是我却意犹未尽,于是随他去了他的房间,接着聊。
“你刚才说你很苦闷?”他问。
“是的。”我说,“我正在跟一位很有名气的美术教师学画,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进步太慢。并且我最担心的是,他在短时间内,不会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传教给我。”
“你的基础怎么样?”他继续问,“我是说,就算他明天就把他的所有都传授给你,你能全部装得下吗?”
“这……”我有些没有信心。
见我支支吾吾,他拿出两个瓶子,一大一小。他把大瓶装满水,然后把两只瓶子都递给我。“现在,你把大瓶的水全部倒进小瓶里试试。”他说。
当然不可能全部倒进去。当小瓶灌满水后,大瓶里剩下的水就再也灌不进去了。
“你的薄弱的基础,不成熟的思想,以及你的年龄,决定了你现在的容量--就像这个小瓶。”他说,“而你那位老师的容量,就像这个大瓶。就算现在他把他的东西全都倒给你,你能装得下吗?……不过不要紧,你会慢慢地进步的。随着你基础的积累、思维的成熟、年龄的增长,你的容量就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只要你努力,自然会把老师的东西全部拥为己有。并且,你的进步肯定会越来越快。”
我记住了他的话。回去后不再急躁,牢牢地打着基础,一点一点地锻炼着自己在各方面的能力,果然,进步比想象中要快很多。可是两年后,问题又来了。我发现自己再一次陷入到一种毫无方向的焦虑之中,好像,我再一次开始停滞不前。
于是,我拿着他留给我的地址,再一次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