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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路在山的那一侧(4)

因为空洞无物,所以凡事必论个高低。你说一,他偏说二;你说上,他偏说下;你说有,他偏说无;你说地球是圆的,他说不,地球也可能是方的。我指的不是那种观念或者理论上的辩争,而是那种常识上的谬误。谬误也就罢了,偏要自我袒护,死不认输,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到头来,只能愈发显露自己的肤浅和无知,让人怡笑大方。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心胸狭窄之人。

因为心胸狭窄,所以凡事必争个高下。逢有理之时,自然口若悬河,得理不饶人;逢无理之时,也是能言善辩,争它三分。我甚至听过这样的对话:--你怎么不讲理?--我没理讲什么理?自知无理,仍然喋喋不休,振振有词,果真头重脚轻腹中空,我是流氓我怕谁,到头来,只能愈发显露出自己的狭隘和无德,自取其辱罢了。

呈口舌之快之人,多是目光短浅之人。

因为目光短浅,所以凡事必争个结果。常识的争论是在浪费时间,而观念或者价值上的争论多是毫无用处。一个人几十年的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等,不可能因了几句话而轻易改变。理不辩不明,但事实上,这种人辩的并不是理,而是面子。口舌之争其实太过正常,但一定要将对方打败打跑,则是无趣、无聊乃至无品之人了。

呈口舌之快,害人尚浅,害己太深。在此奉劝诸君,永远将最后一句话留给对方去说--此为人生哲理,豁达温敛之人,乃世间君子。

父辈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只有两天与生命真正有关:一是生日,一是祭日。这是生命的两个端点,代表了起始和结束,中间是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自生日起,自祭日止。或许还可以这样认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阴间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几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当死去那一刻,连他自己都毫无防备。他留下写了一半的小说,画了一半的油画,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寿保险。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后他们自然全都赶回来,却只能守着父亲冰冷的尸体抹一把眼泪。几小时以后他们的父亲变成一把清灰,伴着他们长长的哭泣。--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热闹的旅程以后,终化为清灰或者尘埃--无神论者的生命,只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开会,没有参加他的祭日。今年,推开一些琐事,终是去了。他的家在遥远的鲁西南乡下,那里有延绵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村路,有敢把一条毒蛇握在手里的脏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坟茔。朋友长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间的全部。

那天,我见到了他的三个孩子。

小儿子从县城赶回来。他带着他的未婚妻,买了父亲最爱喝的酒,最爱抽的烟。他自己出钱为父亲出版了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他说他相信父亲可以在那边将这部小说写完。他还说出版一部小说一直是父亲多年的夙愿,今年,他终于帮父亲将这个愿望实现。他红着眼睛将酒洒到父亲坟前,又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放上父亲坟头。那天阳光很毒。我看到那支烟无精打采地燃着,终于熄灭。

二女儿从省城赶回来。她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她说她必须赶在父亲祭日这天回来,她说她要赶回来看看她受了一辈子苦的老父亲。她带回来很多纸扎:房屋,汽车,电脑,手机,打印机,宠物狗……火车上禁止运输这些东西,我猜想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纸扎忧伤而又滑稽,却代表着她的全部希望。她哭起来了,她的眼泪将干燥的地面击起灰色的烟尘。

大儿子从北京赶回来。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飞机,汽车,蹦蹦车。他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他带回来很多书,国内的,国外的,哲学的,文学的……那些书包装精美,价值不菲。他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烧掉,他说这些书可以陪伴父亲熬过那边的孤单的日子。他跟父亲说了很多话,从中午直到黄昏,一刻也没有停歇。那些话他以前或许跟父亲说过,或许没有说,可是现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请了假。假是那样难请,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他们请假,只为回来看看已故的父亲,看看隐在青山间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仅仅是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交待。

我注意到他们的母亲没来。她将他们送到门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杀了鸡,切了腊肉,将园子里的青椒、黄瓜和西红柿们摘光,然后专心致志地为孩子们准备晚饭。她坐在小院里择菜洗菜,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你绝对看不到她的悲伤。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悲伤呢?后来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里,她都会去老伴的坟头,默默坐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琐碎的,吵吵闹闹的,或者安安静静的日子。她的悲伤是连续的,散开的,而不是集中的,爆发的。我相信她会将这悲伤,一直持续到她的死去。

然后,待孩子们归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祭日就过完了。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门口,送孩子们离开。她绝不远送,她知道送得再远,孩子们也是要回去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生日与祭日之间,我们把这段过程叫做生命,叫做生存,叫做生活,一回事。

我跟她说您真有福气,三个孩子这样孝顺。她听了,淡淡一笑,说,可是老伴过生日时,他们却很少回来……他们在电话里说,祝老爸生日快乐。就完了。他们总是那样忙……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不满,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到任何埋怨--这只是她对事实的一种复述。并且我相信,那时候,即使她的孩子们要回来,她和她的老伴也会加以阻止。他们忙。他们的事情远比父亲的生日重要。事实上生日真的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开始,那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样的道理,祭日也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结束,那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过”生日和“过”祭日,不过是世人对于自己或者对于他人的一种仪式,甚至,一种形式。

可是我知道的是,生日是快乐的,祭日是忧伤的。你可以祝他们生日快乐,他们听得到,感受得到,触摸得到,他们笑着,喝着酒,讲着往事,吹了蜡烛,脸上抹满奶油,哼着歌,打着饱嗝,他们会在心里说,哦,又过生日了。你们面对面坐着,你们可以愉快地交流。

可是祭日呢?你能祝他们什么呢?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或许这仅仅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就算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又能如何呢?你们面对面坐着,可是你所面对的,不过是一把清灰,或者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你们的交流,不过是你的自言自语。你又能干什么呢?

说说你的生命吧!它自生日开始,自祭日终止,中间,被切成很多个片断。切开一个个片断的是每一年的生日,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纪念日。那么这一天,你最需要感谢的人是谁?

当然,是你的父母。

秦歌

老朽的周王朝似一位垂暮的老人,颤抖着将七滴残墨甩落上一张千疮百孔的生宣。它们相互渍渗,扩张,挤压,吞并,重叠,交融,杂乱且有序地完成着一副壮阔惨烈的金戈铁马图。然后,秦的朱红印章,狠狠地盖在那里。

其实,当昏庸无能的周幽王拥着如冰的褒姒点燃烽燧的烽火,当深邃干练的商鞅在暗夜中为一条新的律令苦思冥想,当圆滑奸诈的吕不韦怀揣着大把的银钱在秦国四方游走,当冷漠而乖张的赵政在邯郸城饱受质子之苦,秦王朝已经开始了。那是一座楼宇的地基,一件利器的淬火。那是挥毫前的研墨,四季里的惊蜇。那是大秦乐章的序曲。

“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亦王之尺”,由弱至强的秦国自秦孝公以来,严格地遵循着这样的强食逻辑,缓慢且有条不紊地蚕食着他邻的土地。而秦王政的即位和李斯的《武力统一天下论》,则把这种舒缓的蚕食,变成为快板的鲸吞。

秦王政三年,“岁大饥”;秦王政四年,“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秦王政五年,“冬雷”;秦王政九年,“四月寒冻,民有冻死者”。百姓的疾苦并未让这位体弱多病的少年心生怜悯,上天的灾祸也并未让这位雄心勃勃的君王放缓一统天下的脚步。当内史腾的十万大军兵临韩国新郑城下,一场由秦王政发起的建立在武力和杀虐之上的统一大业,开始真正拉开。

秦的战歌就此响起,雄壮威武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春风中站一位少年君王,他的眼睛,忧郁而又贪婪。

统一的脚步迅速简洁而又节奏强烈。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按部就班地展开。对东方六国来说,秦国注定是他们无法躲过的灾难。一觉醒来,城易主,国易君,旌旗下满目疮痍的我土,从此被一堵高墙圈起,成为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

秦王政十七年,韩亡;秦王政十九年,赵亡;秦王政二十二年,魏亡;秦王政二十四年,楚亡;秦王政二十五年,燕亡;秦王政二十六年,齐亡,天下从此统一。那一年,秦王政三十九岁。年近不惑的秦王政从亲政到灭齐,仅仅用了十七年的时间。一滴残墨,终于泼成江山。

难怪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曾经兴奋异常地振臂高呼:自上古未尝有,五帝所不及!战歌在此时开始顿歇,异化为一曲颂歌。一段终了,响起秦始皇得意洋洋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