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杜尚,就免不了要提那幅《下楼梯的裸女》。对杜尚来说,这幅画是他挑战传统的代表性作品;对读者来说,却说不出是要为之震惊还是要为之迷惘。
它既可以说是幅看不懂的画,也可以说是幅有无穷解释的画。
就画名而言,有“楼梯”和“裸女”两个明白无误的名词存在。名词的所指功能是最明确的。但凝视画面,我们却既看不到楼梯,也看不到裸女。如果要用文字来描述画面,我发现还真是特别困难。
在整片深褐色的背景中,无数块淡褐色的拼贴物件组成一些重叠似的人形。似乎是一个人走得太快,身后跟着一些视觉残留,又似乎是好几个人被捆在一起,同时迈开脚步。我这么一写又发现,我已经将那些物件按画名提示,将他们界定为人物了。
我会不会上杜尚的当?
如果说那些物件不是人物,那又是些什么?
就我第一次看见的感受来说,那些物件只是一些木头或机器,在各处安置了机关,使它们能像人一样动起来。说它们是木头,是因为它们的色泽像是木料,但那些看起来坚硬的质地又给我它们是一架组装机器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
一定有人问过杜尚。但我想象得出,杜尚的回答一定是微微一笑的沉默。
艺术家有资格对自己的作品沉默,因为解释是别人的事,用不着自己去题外唠叨。而且,听到的解释越多,创作者也会越感到自我的优越性满足。只有谦虚的人才会受不了过多的解释或称赞,就像艾略特,到晚年终于架不住出来应对,说自己的长诗《荒原》没有评论家们所说的那些意思。但在现代派画家那里,我还真没见到过谁具有那种谦虚的品质。
也许艺术本身并不需要谦虚,关键是那些解读能否站稳脚跟。
这么一说,又牵扯出现代艺术的一些本质性东西来了。作为创作者,似乎无处不在随心所欲,却又在各个暗处设置了诸多机关;作为阐释者,总又免不了自以为是地要去解读那些机关。进一步说,是阐释者认为创作者设置了他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机关。
有时我觉得现代艺术很有魅力,有时又会觉得现代艺术特别好玩。似乎创作者和阐释者在相互比较智力,想以此分个高下。普通读者就成为这场斗智的观众,时而给这边来点掌声,时而给那边一点鼓励,却不知道最终该信哪一边的—究竟是评论家的文字语言,还是创作者的绘画语言?
和所有的艺术一样,绘画当然也是一种语言。既然是语言,也就必然有玄机暗藏和胡说八道之分。到今天,距杜尚完成这幅画正好一百年了。能被人争论一百年的语言当然不会是胡说八道的语言。评论家可以自诩为聪明人,普通读者也当然不会全是傻瓜。因此可以肯定,在杜尚这幅画的语言背面,的确藏了太多玄机。
只是不知道它的玄机究竟在哪里,正如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玄机在哪里一样。
如果有谁真能说出这个世界的玄机,他并不会让人佩服,而只会让人恼怒,因为他剥夺了我们对这个世界感到的神秘和惊奇,剥夺了我们发现的乐趣。
如果说杜尚的作品给我们提供了神秘和惊奇,那是不是可以说,杜尚提供了一个世界?或者说,他起码提供了一个局部的世界?一个局部的世界也是有魅力的,也是好玩的。杜尚说他画的是“下楼梯的裸女”,你就当是下楼梯的裸女好了。你当然会有其他的想象。对现代艺术来说,能激发人的想象,其实就已经够了。
去正经八百地解释什么,真会变成一件相当无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