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想娶我呢,是吧?想,我也不一定嫁给你,你这穷光蛋。不过话又说回来,下辈子你要转成个大款,说不准我真会嫁给你呢。说罢又一阵笑,裹在背心里的两只大奶子一耸一耸的。我听得口干舌燥,我本来想说,我真盼着这辈子就是下辈子,这辈子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家。可我还是啥也不敢说,怕吓跑了她,吓跑了就再看不到她了。能有个女人和自己说说话,这就好了,我不能想太多。
但是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有点离不开周艾云了,每一次,我都像迎接一个重大的节日,迎接她的到来。周艾云来了,我也没多少话,可只要她的三轮车突突突地一进村,我就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大了,日子也亮堂起来了。她一走,我又觉得日子一下子又荒凉起来,荒凉得都不知怎么过了。有时候我也想,我真的仅仅把周艾云当作知己吗,好像不仅仅是,好像我真的把她当作我的心头肉了。
周艾云呢,好像也知道我离不开她了,知道了,对我也更热情了,但也仅限于热情,正如大老王所说,她仅仅把当我成一个顾客,一个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顾客。
当然,有时她也会给我一些暖昧的暗示,比如让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来娶她。我过去不怎么喝酒,周艾云想卖酒,就说,买上瓶吧,拿回去尝尝。我这可是好酒呀,价钱也不贵,不喝白不喝。要不就说,老甘呀,哪个男人不喝点酒呀,买上几瓶回去享受一下吧。我就一咬牙买了几瓶。酒是个好东西,喝了让人舒坦,喝了让人想法大着呢。有时候喝了酒,我真想搂着她睡一觉,也不去想下辈子八抬大轿的事了,真想这辈子就跟她成个好事,打个伙计。有一次,我喝了酒,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真就把这想法跟她说了。
不下辈子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心头肉,我这就想把你抬回家。我说。
抬回家干啥?周艾云问。
还能干啥?我要搂着你睡觉。我大着舌头说。
周艾云就笑,老家伙你喝多了,你胡说啥呢?我有男人呢,这辈子不成,还是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我不,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我这会儿就要。我说。
那不行,说好了下辈子就下辈子,这辈子不成嘛。这辈子你想干事,找张艳去吧。周艾云说。
我故意说,张艳就张艳,我这就到张家洼找她去。
周艾云一瞪眼,你敢?老甘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不理你!
现在想来,周艾云不让我去找张艳,并不是关心我,是怕我把钱花在张艳身上。
这么剖析来剖析去,我就觉得,周艾云对我没一点感情,她一直在变着法子赚我的钱。可我呢,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让她赚,甚至她的东西出了问题,我还替她遮挡着。
比如会计小五那天过生日,我跟周艾云买了酒,两块八一瓶。吃饭时,我们两个一人倒了半瓶,还划了一阵子拳。但喝下去后,小五就叫喊头疼,头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醒来后就找上我的门来,他说老甘你那酒肯定有问题,你不会是买上假酒了吧?我一听就怔住了,这酒喝下去我也觉得头疼得厉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墙上撞。可我咋也不信周艾云会卖假酒,她要卖的是假酒,这就不厚道了。
可我还是对小五说,这不可能的,她咋会卖假酒?她那么好的人,咋会卖假酒?
可是我喝了几十年酒,从没这么头疼过,你说这咋解释?小五瞪着眼看我。
我摇摇头说,那是你酒量越来越不行了,我也喝了半瓶,我咋没觉得有啥不舒服的?
小五说,你喝了真一点都不头疼?
我说,我能哄你吗?我头疼我能说不疼吗?你可不敢瞎说,你一瞎说,人家的生意就完了。
见我这么肯定,小五就不再嚷嚷了。可我心里明镜似的,这酒绝对是假的,幸亏只买了一瓶,要买得多了,我俩说不准都得住医院,甚至就呜呼了,两个人一块上天堂去了。后来见了周艾云,我也没咋说她,只说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头痛死了,还劝她以后千万不敢再卖那酒了。周艾云脸色就变了,又拿出一瓶酒,说老甘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钱的。我知道她啥意思,她这是在堵我的嘴,怕我把她卖假酒的事说了出去。我没要那瓶酒,却也守口如瓶,再没提过她卖假酒的事。
把这些事过了电影后,我终于大彻大悟了,原来我不过是这么个货色,她也不过是那么个货色。但我心里还是很纠结,明明知道她不过是那么个货色,我还是想着她。我不想想着她,却管不住我的脑子,我越是不让脑子想她,脑子越是把她想得厉害。我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瓜,你个不听话的东西,你是西瓜还是菜瓜,谁让你想她了,那么个货色有啥好想的?她伤你伤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她伤多久?
我越是想管住脑子,脑子越不听话,吆喝着我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那棵大柳树下。明明知道周艾云不会来了,我还是站在那里,甚至听到了三轮车开来的突突声,听到了她吆喝我的声音,老甘你咋才出来?你不知道我进村了吗?可是一掐大腿,我才知道没车也没人,周艾云根本就没来。
周艾云再不会来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恋了。我不是失去了知己,是失恋了。
我真听到了三轮车的突突声,但开车的不是周艾云,是大老王。大老王说,老甘你这几天咋了,好像魂也丢了。我摇摇头。大老王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周艾云呢。看来你真对人家有想法啊,你不是把她当成知己,是当伙计了。大老王说着大笑起来。我说,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能有啥想法?大老王说,你说你没想法?没想法,咋钱都让她掏走了?咋她不掏我的,就掏你的?
我乐意让她掏,你管得着?我忽然说。
大老王说,我知道你乐意,你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掏了钱,她脸上就开了花,有说有笑的。
我蓦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说,大老王你知道不,她那笑都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就说嘛,连笑都是假的,你说你还不是白忙乎?还不如到张家洼找张艳红火红火去。
张艳?你说那个破货?我望着大老王。
大老王忽然笑了,说,老甘你想法倒大,你还真的想找她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个官茅厕,我会去找她?我恶狠狠地说。
但是我到底没管住自己,第二天下午,我还真的去了一趟张家洼。我本来不想去,可是我记起了周艾云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敢去找张艳,我就再不理你了。我决定跟她对着干了,我想,你不让去,我偏去。反正你也不来了,我那么爱见你,你却不来了。那我还要钱干啥,不如都给了张艳呢。
到了张艳家门口,我又不敢进了。
张艳是个小寡妇,几年前她男人下煤窑砸死了,她不想改嫁,又不愿出去找活干,就时常招惹些男人。我记得柳月跑了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张艳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甘家洼找我,我也不搭理她,有时给逼得急了,就假装骂小皮,让你骚,让你骚,再骚老子一脚踢死你。张艳不信还有不吃荤的猫,见我到了野外,就也跟着在周围转悠,她假装没看到我,一脱裤子在我面前尿尿,白花花的屁股让人看了眼馋呢。我恼了,抓起一把土往她身上扬,骂道,老子再没见过女人,也不稀罕你这种货色。张艳一看我这样,泄了气,再不来了。
我不敢进张艳的门,又不愿离开,就坐在门槛上打盹。跟甘家洼一样,张家洼也没几个人了,差不多也成了个空村。所以我坐在这里,也没人注意。后来呢,张艳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张艳一出来,我就醒了,站起来搓着手不知说啥。她哎呀了一声,这不是甘村长吗?你来我家干啥?我还是搓着手,吭哧吭哧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忽然扑哧一笑,想进来就进来坐会儿吧。我觉得腿生了根,咋也挪不开。她拉了我一把,说,又不是外人,进来就进来吧,还等着我背你?
我糊里糊涂跟着她进了院,脑袋竟有点眩晕了。
一进院,她就顺手把门插上了。
我说,插门干啥?
张艳瞪了我一眼,咋,做这事还要开着门,想让路来路过的人看见?
我就不作声了,跟着进了屋。
她又顺手把堂门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墙刷得白生生的,没有一丝尘土。炕上铺的是地板革,靠炕头这边又铺了张毛毯,毯子上铺了张褥子,褥子上罩着的单子皱巴巴的,显然她刚刚还在上面躺着。张艳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忽然又笑了,你咋想起来我这儿了?
你不是说不稀罕我这样的货色吗?咋想起来了?我还是吭哧吭哧不知说啥。她上了炕,哗地拉了窗帘,说,来了就别不好意思,还等着我给你脱衣服,上来吧?她一拉上窗帘,我就觉得陷入了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中,啥也看不清了。黑暗中,我听得她在脱衣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我的感觉里却放大了几十倍,撞得我的耳膜生疼生疼的。我不敢看她,浑身的每个毛孔却都大睁了眼睛。
张艳突然不动了,你咋不动弹?
我就把脸转过去,也许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渐渐看清屋里的东西了。她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裤,白花花一堆肉,裤头上还绣着一朵牡丹花呢。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大了,气球似的轻盈,好像要飞离我的脖子了。她又耳语似的对我说,你还不脱?还不脱?话里藏着火苗呢,星星点点的四下溅落,把屋子里的空气点燃了。我觉得我的身体也给点燃了,手不由得哆哆嗦嗦地探向那朵牡丹花。
张艳忽然笑了,你这老家伙,我还当你啥都不懂,还当你不吃腥呢。你来了我真高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手抖得越发厉害,牙齿也在打颤。
张艳愣了一愣,你咋这样呢?瞧你这样儿,好像就没见过个女人。你不是跟那个周艾云有一腿吗?咋,还没弄到手,还没解了她的裤带?
我手一缩,啥,啥周艾云?你都胡说些啥?
张艳说,还装呢,以为我不知道呀。就是到你们村卖东西的那个女的,她天天来你们村卖东西,你也天天买人家的东西,钱都让她掏走了。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个,值得你屁颠屁颠地追?
我说,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我和她的事?
张艳说,我能不知道吗,两个村也有就几步远,你成天撵着人家的屁股追,我能不知道吗。再说,你还是个官呢,虽说你也管不了几个人,可毕竟是个村长,我当然会注意你呢。都说你是个好村长,一心想让甘家洼发达起来呢,你说你这么个好村长,我能不注意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身子一下疲软下来,蹦不出一颗火星了。
张艳也感觉到了什么,咋了,好好的你咋了?说着说着,手就朝我伸过来,伸到了我胯下,又笑,还这么大的脾气,让我侍候?我移开了她的手,愣愣地坐着。
她急了,快点吧,你又不是个新郎官,啥世面没见过,还磨蹭个屁呀,一会儿说不准别人就来了。我仍没一点动静,像是没听着她的话。她就又把手伸到了我那里,怔了一怔,忽然就笑了。
你不会没能耐吧?张艳说。
我扭过脸去。
张艳也恼了,你咋这样呢?你不想,来了干啥?说着就穿衣服,穿好了衣服,手又伸到我眼前,你总不能白看吧?啊,不能白看吧?
我说,看是看了,你要多少钱?
张艳说,五十。
我摇摇头,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
张艳收了钱,摸了摸我的脸,嘻嘻一笑,老东西,你咋这么小气呢,也不多给点?钱都让周艾云掏走了吧?那么一个秋菜瓜,值得你那么大方?真是个猪脑子,我看以后你还是来我这里吧,我会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让你受活死。说话呀,老东西,以后还来不来?来不来?哎哟喂,你咋不说话呀,聋了还是哑了?不说话就走路,甭哭丧着个脸,过一会儿,说不准我的老相好会来。
我说,你少跟我提周艾云,她不来卖东西了,再不会来了。
张艳说,不来更好,不来你来我这儿呀。你说我哪一点不比她好?
我说,来就来,她不让我来你这儿,我偏来,以后我每天都来。我要把你当成我的心头肉。
张艳立刻变得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老甘你总算开窍了,你就是要把我当成你的心头肉嘛。不过咱事先说好,来了你就得办事,甭这样光说不动。说着,手又移到了我脸上。
我拨开了她的手,说,其实我来了就想跟你说说话,我心里憋得慌。
张艳说,装啥装呢,男人嘛,哪有不吃腥的?就为了说说话,你会到我这里?
她忽然大笑起来。
我一瞪眼,我他妈就想找个女人说说话。
张艳吓了一跳,但很快又笑了,老甘啊,你真可怜,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啊,连个说话的女人都没有。
我眼里忽然有了泪。
张艳说,你咋哭了?我又没气你,我没气你,你咋哭了?
我忽然抓住了张艳的手,我说,你知道不,周艾云她从来就没摸过我一下,她要是像你这样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对她那么好,她就从来没摸过我一下。她根本就不爱见我。张艳就又笑了,没出息的货,我当你哭啥,这还不怪你吗?还不是因为你不顶事吗?你把她弄了,她就爱见你啦。可怜的人啊,你咋这么不懂事?轻点,咋你手劲这么大,你弄疼了我。
张艳嘻嘻一笑,抽回了手,又把它放在了我那个地方,慢慢地抚起来。我觉得下体忽然膨胀起来,我想躲开她,然而已经晚了,早泄了个一塌糊涂。张艳愣了一愣,忽然憋不住地大笑起来,老东西,你咋这样啊,你总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明天吧,明天你再来吧。可怜的人啊。
我也搞不清这究竟咋回事,我想哭,又不愿当着张艳的面哭。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听得女人在我背后喊,老东西,你没事吧?
我头也没回,往甘家洼走去。
我病了,一闭眼就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小皮呜咽着,以为我真的要死了,但是病了几天后,我又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这个早晨,我一出家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昨夜下过一场雨,头顶上的天给雨水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我心里来了。院子外的老火山离得我分外的近,好像要贴过来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些饱满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原来竟这么的好看。我在老杏树下止住脚步,忽然发现那香味是从花篮里散出来的。我本以为篮子里的花早死了,没想到它们却还活着,我看到花的叶片竟然还绿绿的,沾着水珠,花瓣也越发舒展了。我又使劲嗅了一口,花香幽幽地袭了过来,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村庄周围那些老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雪霁后,再看我家院子里的雪,几乎要溢到浮石墙外去了,墙根下,树干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都给我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我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了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