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反正也没事,我就在办公室门前空阔的场地上堆雪人。我一共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堆出后,我看了一眼就吃惊了,我怎么把我们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柳月吗?是她,腰肢细细的,胸胀鼓鼓的,屁股大大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冬天来了,我的情感世界也一片萧瑟,雪白,我不再想卖东西的周艾云了。可是最近,柳月却常常跑到我的梦中,天一黑就跑到我梦中了。我不知道她最近在忙啥,她就不能回来一趟吗?再看,柳月身边的这两个雪人,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我的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柳月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当然是我爹我妈了。但是怎么没有我呢,我也应该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堆我,我把我和柳月堆在了一起,挨得紧紧的。我把我堆得又高又大,胸前的衣袋里还卡了支旧钢笔,两只手捧着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这样子真像个村长呢。我在这些雪人中间堆上了我,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这个下午,我领着小皮到街头看完了这些雪人,又在各家门前看了看,就回了家。近来我越来越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不管怎么费心,村子里总是要出点小问题。
比如秀巧,竟在我眼皮底下让周大给睡了,生下个野娃,她男人甘二旺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领着她离开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管好这个村子。我甚至想辞去村长的职务,谁有能耐谁干吧。可是镇上不下文件,镇长说你们村也没几个人了,再选个人还不如你呢,你就糊弄着当吧,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村里的事我管不好,外面的事我就更管不着了。外面花花绿绿的,村子里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烦来。比如天成,多好一个人,刚入冬时跟了辆拉货的大卡车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个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仙桃哭哭啼啼求上门来,我帮着把天成的尸体运回来,又找人帮着挖了坟,总算是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我正在炕上躺着,听得院门吱扭响了一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风窜进了院子,外面的风硬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越叫越凶,显见得来了生人。我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果真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我?
一看就不是我们甘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会是谁呢?看那身材倒有点像当了我半天媳妇的小杨。但显然又不是她,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我眼睁得硬硬地看。
进来的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
那一刻,我终于认出她是柳月了,认出后我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我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梦,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柳月嘴张了张,肯定在喊我呢。我应了一声,趿拉着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挡在身后。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我扭身呵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哇了两声。
我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
我也没有追过去,我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我的孩娃还贴心呢。看着小皮躲远了,我把脸转向柳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问什么呢,问说你怎么回来了?或者,你怎么想起回来了?不不,我不能这么问,这么问好像是我不乐意看见她回来似的。不知道问什么,我便搓着手朝她笑。柳月也看着我,老半天说,你,你怎么也养狗了?我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柳月便笑,说,看起来挺机灵的呢。我本来想接着她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咬了一口,便赶紧让她进屋。
进、进家吧。我说罢先进了屋,怕冷似的。
柳月又看了小皮一眼,跟着我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柳月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我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我那么两捅三捅,“轰”的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柳月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我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我憋不住地咳起来。柳月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我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柳月像是晓得了我心里想什么。
我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我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的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柳月看了一眼我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却没坐。我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柳月显然看到了我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我看着她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
我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她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柳月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我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柳月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我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柳月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我不由一怔,我没想到柳月会对我说对不起,她变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我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我很远很远,但现在它就这么真实地摆在我面前。这让我更觉出了她的生疏,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吗?可是,看到她脸上淌成河的泪水,我觉得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柳月止住了抽泣。
我说,听这话,你还要走?
柳月没吭声。
我说,别走了,真的别走了。说着,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柳月摇摇头,慢慢站起身,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柳月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我身子不由一哆嗦,我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我眼前。我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穿着这种弹力裤,我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柳月揽在了怀里。她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我。
甭碰我,你甭碰我。柳月闪到了炉子后。
我就这么可怕吗?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让我碰?走了几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有点火了。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让别人看到?柳月看起来真有点紧张。
我说:大冷天的,谁会来?看到了又咋的?
柳月说:仙桃会来,我进村时她看到了。
我说: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柳月说:知道,我知道你想,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我有点紧张,真的紧张。
晚上吧,晚上给你。
我说:真的?
柳月点点头,真的。
我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柳月冲我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边擦一边问话,仙桃最近怎样了,秀巧有了孩子没,天霞还在北京吗,等等。我胡乱应承着,说话时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弹力裤紧裹的腿。我一边在炉子周围困兽似的走来走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有。
炉里的火轰轰烈烈的,我的心也烧得轰轰烈烈的。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柳月忽然又笑了,你绕得我都头晕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脏水倒掉。我点点头,端着水老老实实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风更硬了,我一出门,发烫的脸就给硬硬咬了两口。
小皮古怪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看啥看你?没见过个倒水?我哗地把水泼在了杏树根下。
嘿嘿,人家不让你那个啥吧?小皮好像在讥笑我。
你懂个屁,好事多磨嘛。我又抬起了脚,小皮早溜到一边去了。
我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柳月腿边,看着她擦。柳月忽然回过头冲我一笑,说,好几年了,你也没再找一个?我怔了一怔,上哪儿找?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再说,我们不是还没离婚吗?柳月说,你怎么还那个脾性啊,早该找个了,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说,我不,我就等着你。柳月就不吭声了,扭过身接着擦,旮旮旯旯都不放过的意思。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她还是我的女人,虽说她言谈举止都像个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务活来还是那么朴实。从前,她就这个样子,她在着时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我觉得也该问问了。
在城里做工呀。柳月头也没回地说。
我说: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柳月说:很远一个城,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我说:你这不糊弄我吗?当我是几岁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来,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我问你,那王八蛋呢,你还跟着他?一想到那个开沙场的王八蛋,我拳头就握得嘎嘣响。
柳月说:我和他在一起只待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我说:没影儿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那狗日的呢,你早该回来了。
柳月说:出去就不能回了。
我说:那,你这几年咋过?
柳月说:开了个理发店,一开始挺难,这两年总算好些了。
柳月边说边收拾着,没多久,地上的几个柜子都擦洗净了。我见盆里的水又脏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我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我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我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来了是吧?没门!小皮汪汪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我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听得小皮在门外吱哇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几年没见,学会和狗娃说话了?柳月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个人真闷得慌呢。我又摸了摸后脖子。
柳月说: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好像屋里也刮着风,我大着声说,我不走,谁想走走吧,我就守在这里,死也不离开。
柳月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看来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墙围了。油布还是娶她那年我进城买下的,原本是绘着孔雀开屏的图,都十几年了,看不出图案的本来面目了,红的底子也驳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如今山啊水啊桥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雾雾的一片。看着柳月上了炕,我便去盛水,怕她擦得时间长了水凉,我在里面多掺了些热水。柳月擦洗墙围时,我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边看,我真希望她留下来呢。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有了女人的气息,这家才像个家。
柳月那双靴子就放在我眼皮底下,两只相并着摆在那里。我一低头就能看到,我突然一探手抓过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她脚丫的气息,在那个理发店活动的气息,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我好久没闻到过她的气息了。柳月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惊讶地叫出声来,你这干啥呀?我脸一红,把靴子放下,说,你这皮靴好看着呢,我帮你擦擦吧。柳月摇摇头,快放下吧,你哪里会擦?我说,我会,我能连个鞋都不会擦?我找了块绵软的布子,把靴子放在我腿上,像城市街头的那些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她也不去管我了,笑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了。我把这只擦得锃亮,又抓过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我也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要让小皮看到了,肯定又会笑翻了天。
把两只靴子擦过了,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柳月。她已把墙围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两片被弹力裤包得细腻光亮的屁股刚好朝向我。我听得胸里的火轰的一下又燃旺了,不由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我听得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等晚上了,这会儿吧,这会儿就把她干了吧。我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脚的,弄出了天大的响动。柳月惊讶地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为啥要上炕?我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这会儿,我这会儿就想。柳月朝炕角躲缩着,我呢,也朝炕角挪蹭着,脸烫得吓人。
你耍赖,说好的晚上,怎么又变卦了?柳月惊恐地看着我。
我说: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柳月说:你不能,你得给我时间,你没觉着我紧张得厉害吗?
我说:不,我就想这会儿。
我两只手开始探向柳月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绒衫掀开,将那两只曾经属于我的葫芦似的奶子都肉肉地抓到手里。柳月忽然照着我的脸抽了一巴掌,流氓,你这个臭流氓,离我远点。我不由瓷在那里,我捂着发烫的脸,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她咋能这样呢?她是我的地呀,我耕自己的地咋就错了?她反倒打我?柳月也瓷在那里,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甭逼得我太急。我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管柳月怎么挣扎,怎么打我,硬是把她裹在了怀里,我凶狠得像头老鹰。我开始扒她的弹力裤了,我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柳月却忽然抽泣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求求你了,给我点时间,这么久了,我真有点怕,你总得等我愿意,让我能接受你吧。柳月边哭边说。
听了这话,我手就松开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总得等你愿意。我听得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柳月说。
我没吭声,我觉得自己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