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滑向山尖。着白穿红的女人沿河上行,二三里路的情形,树影婆娑,山环路幽护着的一波水面就在眼前。金色的云彩落在水里,光影闪烁,扑腾着气泡,细鱼跳空翻。风掠过树梢,金黄的一环一环的浪,较浅处,白沙子,黑石子,伸手可捞,绵绵的细沙铺就的湖底,沟里淌来的水先汇在这里,再溢出大池,小村里的河道便终年汩汩,潮润着这方水土的生气。
女人们下在水里,红的粉的绿的胸衣缠着,头都像漂着的黑足球。戴墨镜的就更风光,仰面朝天,远着看去就同浮水的野鸭。先前约定,要安静,防着贼眼的男人看。可活泼的水性里,怎么藏得住热闹的天性,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穿林过梢。
牧归的男人,由了声音的吸引,把身子藏在树丛,眼珠挂在树颠。
“枝叶,怎么才来呀?”
“人吃饱了,猪也得喂呀!”叫枝叶的女人,来迟了,就站着看她们游,抓起石子,一粒一粒往水里扔,水圈荡开漾去。
“快下来!”水里的用劲喊。
“‘亲戚’(月经)来了,不能的,”枝叶大声喊着回应。
“几天了?”
“五天。”
“可以的,下来吧,没事。”
“你别害我,上回听了你的话,肚子疼了一月。”
“哈哈……”笑声跃水穿林,惊起一群白鹭。
枝叶在三年前去世了丈夫,一个人领着八九岁的儿子过。虽是寡妇的日子,可她强悍,随和,同女人们处得称兄道弟,呼姐唤妹。悲伤早已过去,怀念还在心里,早就有人劝着改嫁,她坚持要为男人守三年。这点感动了好多人,都叹息人性的良善。
丈夫的死因,让她心乱如麻,痛如刀绞。娘家的兄弟结婚,正按着收麦的季节,两下里都不能耽搁。
丈夫背完麦子回来,一身的汗,湿透了衬衣。他舀了一盆水,将浑身上下擦了一遍,昏昏欲睡。儿子看他爸累了,拿来啤酒,他打开瓶盖,没喝上几口,就睡着了。玩耍回来的儿子,再叫不醒爸爸,就哭着呼来邻居。大家七手八脚,把人送进卫生院,大夫检查是中毒,嘴唇发乌,眼底出血,全身发冷,抢救没有结果,一条汉子离开了,枝叶成了寡妇。
是她的丈夫急里忙里忘了,墙角扣着的那个盆子是兑农药“3911”时用过的。
出汗的人,汗眼是打开的,剧毒随汗液渗进去。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他的男人成为不幸的一例。
要是她在,就不会这样倒霉!她会给男人放水,擦身。因而怀着伤心和愧疚,一心要为丈夫守寡。这是传统里的德操,女人曾要效法的妇道。
当然,她不受任何诱惑改变初衷,也不接受任何说教蛊惑心志。每当丈夫的生日、忌日,便要领着儿子,带着饭菜酒食,纸张香烛,在坟前落跪、洒泪,如此三年有余。
养着一群小尾寒羊的羊倌与她隔墙而居,与她命运相侪,也是孤身一个,喂着不到十岁的女儿。他家的杏树,每年结的果子繁得像蒜辫子,枝头垂落到她家的院墙,他借故剪枝扶树,悄悄走进她院,好心好意,好言好语,可她不领情,不搭话,不抬头。自家的葡萄蔓,刚要过他家的墙头,她就拿起镰刀,把它割下来,还特地叫人帮着安了铁大门,防贼似的防着他。
羊倌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经常准备着长竹竿,往她院里递字条。两家的儿女上小学三年级了,认得好些字,发现羊倌投送过去的、枝叶没有捡上的,都写着“我爱你,我想你”的话。两个娃娃相视而笑,懵懂的笑,情窦初开前的笑。
枝叶抱着十分的矜持,捆着自己,绑着自己,为对丈夫的忏悔。村主任媳妇多次劝她,羊倌是个过生活的人,能挣钱,为人和善。至于爱对女人嬉皮笑脸的毛病,那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的常性,哪里牛羊不吃草,哪只鸡鸭不啄食……为着自己的话,她心存感激。
今来湖上,不为清凉,坐在这儿是想见羊倌。赶羊的人,这里是必经之地。同她们一起来,可以少一些无端妄测的闲言;在偏僻之所,把给羊倌要说的话,说清楚,道明白。
这个对她诚心的男人,几次夜深人静要翻她的墙,都被她阻止了。她也备着一根竹竿,夹上字条,隔墙传书。两根竹竿,那面搭着,这面搭着,实实一个“人”。
是人就有相会。她等着,坐在湖边,听不见她们在水里闹,水花里笑,只心事重重,一心听羊的叫唤,那叫声后面,跟着一个拿鞭的情种。
女人泡够了,都出来了。
“听村上要弄进沟去的路,以后这湖怕是来不了啦!”
“修路与湖多少有牵扯?”
“炸石头,取土,拉运都要从上游开始,想不明白?”
“唉,说的也是!——这恐怕是老钟终身心疼的事。羊倌的媳妇死了多少年了……”
“喂,她不见了。”
“说不定,早回去了。”
“给介绍一个吧,都三年多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有了。”
“是谁?”
“一对苦命人。”
“说明白点,反应不过来。”
“你猪脑还是人脑?”
“你才是猪脑瓜……”浩浩荡荡的女人,沐浴后的意气风发,全在这嬉笑怒骂中了。
枝叶没有先回去,是藏在竹林中,她们走远了,才出来,顺回去的路磨蹭。她知道,他——羊倌还没出沟。听不见一只羊叫,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人的动静,她心头一阵舒畅,水天一色的明净里,没有第三只眼睛,说话没了妨碍和忌讳,用不着悬心。同羊倌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慰一下他的焦心,舒缓一下自己的忧心。
面对这个男人的挑逗,她不是没动过心,只是一重重的顾虑,一道道心悸的坎,横阻着,她拿不定主意,而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曾经的恋人,以后成为朝夕相处、同席共枕的男人,但要有勇气将一份心意说出来。
洗浴的女人走了,羊倌在树丛里出来了,饱了一刻眼福。他赶着羊,手中的鞭子若有所思地举起放下。他计较,枝叶怎么没来?他眼里,没她的场合,女人堆就没了高挑。像今天的湖里,就没那么好看的水花,和摄人魂魄的身子,更缺了想入非非的景致。曾不止一次地埋在吃草的羊堆里,看枝叶从水里出来,在湖边的密树丛里来回地走,做着眼花缭乱的伸肢展腿。其他女人在她的样板里,也不顾着羞,袒胸露乳,搔首弄姿。真想装成女人,滚进水里,混入其间,阅尽人间春色……想着,想着,眼前的羊不走了,头羊回过身来,羊群集体发出“咩咩”,一山回应。
枝叶站在弯弯曲曲的路当中,正望着他呢。羊倌一阵惊喜,正想着的女人,却在眼前,她站在路上干啥?喜悦瞬间就换成纳闷,莫非是等自己?总之,高兴取代了一切,他热乎地说:
“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那,谁来了?”枝叶挑破了男人本不想说出的秘密。
他没意识到,殷勤地回答:
“三萍、李花、何美美、程静……”刚说出几个来,他就自打嘴巴,这不泄露天机了吗,“我,我,我是路过发现的,不是有意的……”说话的人眼皮垂下去了。
枝叶心知肚明,嘴里发笑,也没生气,直说:“想方设法着躲,也堵不住色眼盖天。
老的看了,小的也不放过?静静可是晚辈,叫你叔的。”
“主要是为看你,才那样的。”
“是吗?”
“是。”
“看见我了?”
“没…有。”
“那可把眼闭上了?”
“是,不是…是。”
“她们好看吗?”
“没你好看。”
“都看见她们啥了?”
“啥都没看见,只一个头……”
枝叶本来想说的话,都放下了。三萍们说的话,她也听着了风,就问:
“村里要修沟里的路了?”
“听说了,老钟正跑那事呢!”
“啥时开始?”
“快了,至少要等雨季结束,可能是冬天的活吧!”
“听好多地方在集资修路,这钱不知得交多少?”
“他找外援哩,想让大家不交或什么的,具体也不清楚,主任是这么说,我好几天没见老钟了。”
枝叶晓得了修路的大概,要说心里的话,可她又叉开了,说到羊身上来了:
“你躲在树下,羊咋那么乖,一点声不出?”
“哦,这是看家本事。蹦着两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点,它敢嚷嚷吗,你说是不?”
羊倌甩着鞭子,羊群呼噜噜地朝前涌。
“狼狈为奸,把羊都带坏了!”
“可就带不坏你……”
“想吗?”
“明知故问,那几年就真的烟消云散了?”他就想去抓她的手,眼馋心跳半天了,可刚要伸出,她就说:
“等我话。”赶在羊的前面如风地跑了。
他不能去追她,还有羊呢。“喂,等等。”
枝叶老远地回过身来,大声说:“可别少看她们,何美美的奶很大的。”
“我只看你的”羊倌尽着声吼。他甩起鞭子,打着路边嫩叶脆脆响。心里就像这季节,柳绿花红。跟在羊群后面,她就在前面……尽是温柔的宝贝。
他把羊赶回圈里,兴冲冲地回家,到院里,女儿艳玲就出来说:“爸,快吃,今天是好饭。”
“啥饭?”
“爷爷从城里买回来的铁板羊肉。”
“你先吃,我洗把脸。”
女儿提来壶,掺了点凉水,放在她爸面前。他看着女儿,笑嘻嘻地说:
“这么热的天,怕你爸冻着?”
“婆婆说,天热了人容易出汗,用热点的水洗,不得风湿关节炎。”艳玲把羊肉和饼子放在方木桌上,抬在院子里,和她爸一起吃。
“爸,我们家有羊,为啥还花钱买人家的羊肉吃?”
“女儿啊,我不会做呀。不过这没花钱,知道不?”
“骗我,”女儿的嘴里塞着肉,腮鼓鼓的,急急地想起什么,就蹦进了屋子,“还有酒呢,”提了一瓶出来了。
“真的,孩子,爸没说谎,这肉就是我们家的,”女儿听她爸的话,一言不发,疑问的眼神,等他往下说明白。
“城里这家卖铁板的,用的羊都是从我们家买去的,你爷爷去收他欠的账,这铁板肉钱啊,他不敢要。”
“你就那么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你——你爸我养的羊厉害。”
羊倌端起女儿倒的酒,咕咚咚一气喝干,让女儿一人吃,自己已经吃饱,也劳累了,就进屋上炕,摸了一根烟点着,手掌着下颌,歪在窗前,呵欠连连。
他睡着了,夜幕闪亮。
菊红,穿着他买的白底蓝花衬衣,黑色健美裤,低跟凉鞋,要回娘家。问他怎么样?他瞅着,只是笑,把好好的黑头发染得发黄,一张本来就不白的脸,衬得乱糟糟的。
媳妇喜欢这样打扮,也就顺着,看她快活得像红山鸡似的,他也愿意。爱美爱俏是女人的天性,本来不愿意媳妇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可他的女人是庄里有名的蛮婆子。地里干活,全是庄稼人的本色,不懒不娇,能背能扛;个子是小,可地里的麦子、苞谷、洋芋都是她叫人帮着种到地里,收进仓里的。自己吊儿郎当,打麻将、玩扑克,少个正经。没少挨老钟的指责,说对不住他任劳任怨的老婆。爸妈也把积攒的钱,经常给他的媳妇一些,叫去买件时兴的衣服穿,别老惯着不知日月的丈夫。
可她还是不声不响,一如既往按她的路数行事,伺夫孝老,给他买烟买酒,为公公婆婆添衣置鞋。女儿艳玲生下了,做了父亲,才有点儿收敛,跟着老钟跑东跑西,想着要挣钱养活家口,和女人一起喂孩子,他才又成人样儿。
“东奎,我走了,照看好女儿,她还小。”
“到哪儿去?”
“回娘家。”
“我以为你要上天去呢!”
“就是……”菊红穿着那一身,默默地不知看什么,随一股青烟散了。
“不,你别走,菊红。”羊倌受惊地叫喊着,烟头落在胸上,烫得生疼,眼里流着泪。口里讷讷——“五年了!”
女儿跑进来:“怎么了,爸!你哭啥?”
“没啥”,怕让女儿伤心,羊倌把刚才梦见艳玲她妈的事,没给孩子说,“酒喝的。
做作业去。”他揩干眼里的泪,走出院子,已是繁星满天。
梦里如生,羊倌李东奎心绪不平。媳妇出事那天的牵肠挂肚,令他难过。她走出去又回来,如此两趟,恋恋不舍的样子历历在目。他不耐烦地说她像丢了魂,不就是转个娘家,沟里进去,十多里的山路,就到了,又不是天涯海角,永世不回来了。可同平时一样,他说他的,她干她的。犟着把孩子和他的衣服全洗干净,灶台上的碗碟都收拾停当,给猪剁好草,才背起包走出门,又回头给东奎说:照顾好孩子,我就放心走了……可她就真的走了,一去不回。
沟里有一道风景,两山一夹,半里多路的一段,只容一人摸石扶岩着通过。天色明朗时,抬起头,湛蓝的天就剩了一道缝线,杂草野树覆盖,有美人眯眼的神秘、幽深。淙淙清澈的山涧流水,一年四季,冰凉冰凉的,日光在这里停留,短促的似枝头顿脚的鸟。五黄六月天,外面艳阳播火,这一代天地,凉风飕飕。
回娘家的菊红,看两位老人身体好,邻家的侄儿侄女也都好,就把给买的烟酒糖茶全拿出来,说家里的活挺多,下午要赶回去。可女儿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怎么能轻易让她喝杯水就走呢。父亲跳下炕,侄儿们满院追着,逮住了一只大公鸡,老人拿起切面刀,三下五除二,杀了鸡,开水褪了毛,菊红她妈就给女儿炖鸡去了。
木柴火苗旺旺地舔着锅底,大公鸡的肉不容易熟,熬了一个多时辰,才可以吃。菊红先给她爸妈舀了一碗,又给娃娃们舀上了,她喝了一碗汤。
临行,妈妈给女儿捎了去年晾晒的一捆干菜,几斤核桃,给女婿和外孙女吃。
菊红推三阻四地不要,可老人硬是装上了。她出门的时候,雨雾已渐起了,太阳躲在一团乌云后面,对面山头上一大块白灿的让人发慌的云,像悬崖上快要坠落的巨大的岩石,眼看就要接上滚来的乌云,大雨即将来临。父亲不让女儿走,执拗的菊红也不让人送,就背起包,跨出门,对爸妈喊着:下山路很快,不用担心。她记着要在大雨下来之前,必须走过“一线天”,这是沟里向沟外唯一的路。为了快走,她本想将菜和核桃扔下,可又一想,是父母的心意,怎么舍得?
头顶上石子似的雨点落下来了,雷声也在头上滚,电光像一根根绳索,在半空里缠着往下放,声光和着雨,带着风,坡头上的树东倒西歪,水就从破了的缸里面漂泼出来。菊红的衣服沾在身上了,她周身寒冷,眼前一阵黑,一阵明,就快走过“一线天”多半的路了。再往前,一根不大的树拖着半坡泥土,从一线缝里划擦下来,堵住了前去的路。她甩下包,树夹在当中了,推不动,折不断,彻底阻塞了狭窄的通道。山水携带泥流,疯狂而来,已经漫过她的胸部,雨冲着泥土还在往下溜,一块硬石下来,正砸在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的菊红头上,可怜她全身软下去,没进山洪里……菊红死了。理发的李老大戏谑道,她找先前的男人去了,不也是被混水卷走的吗!
李东奎号啕大哭,孤独地带着四岁的艳玲。死的去了,他和孩子还得活下去,决计把家里所有的粮食卖了,又找来人要卖房子,准备和女儿远走他乡。枝叶失神无奈地望着。他爸妈急了,老钟和张垄来了。他俩是村上的支书、主任。
老钟说:“媳妇没了,是我没把路修通。以前给沟里人许的愿,没兑现;你要走就走吧,我不留你,这破破烂烂的石头窝,也不值你李东奎留恋……”
张垄无话,他从那人手里要回了卖房子的契约,给他放了一千元钱。
后来,村上争取到了县上扶持养殖业的一点资金,老钟建议李东奎买了四十只小尾寒羊。市场行情较好,羊肉卖到十几元一斤,羊毛也是抢手货,加之村上四面山、沟里都有很好的草场。就这样,他成了羊倌,羊也由四十只增加到现在的一百多只。
早听人说,梦见死去的人,就得去烧纸。庄里有一家门市部,他敲开门,买了二十张大纸,五扎冥币,一把香烛,在玉米地里的菊红坟前烧,烛光在风里摇曳,纸灰乱飞。李东奎又一次号啕大哭,泪如连珠。“艳玲她妈,女儿长得好,你放心,上三年级了,我也好,别惦记,我给你送钱来了,多买几件好衣服……”
给菊红烧完纸,跪着的腿已经发麻,想站起来,可是不行。有人扶起了他,是枝叶。
“回去吧,都忙一天了,明天那百张嘴还等你呢!”枝叶眼上掉着泪。东奎没有发现,其实她已经在他后面站了多时,陪他垂泪。
走出玉米地的那刻,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进庄了。东奎猛拉住枝叶的胳膊,是要她别出声。枝叶却说:怀念亡人,心里要干净。她抽开胳膊,静静地站着,等人影走过。
枝叶把东奎送进院子,回来推开自己的家门。儿子小明已熟睡,鼻子上渗出豆粒似的汗珠,她把被子拿去,给娃娃盖上了薄薄的毛巾被,又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她上炕了,蚊子在飞,她又跳下炕,点上蚊香,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