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奎正冷眼冷手地拨弄那玩意儿,打着高升的火焰,“噗”一口吹灭,又打着又吹灭,欺负他手无寸铁。刘文藻想向他要,又怕失面子,还是把已粘在嘴上的烟,忍着疼痛取下来,打开烟盒装了进去,挺挺身子。虽然没吸上一口,但他清醒多了,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久留之地。要赶快走,最后一趟班车也许还能乘上。他站起身,给李东奎打招呼,他睁着眼又打起捉弄人的呼噜,一声高过一声。刘文藻出门,羊也送瘟神似的随他出门。但要给他心里愤恨着的女人说一声,不然自己干吗来了,这亏不吃大了吗?可讨厌的羊羔堵着,他回不了身。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里,他扫兴地坐上去城的班车。车里空空荡荡,就他和司机俩,连一个分神的人都没有,只是机器拖着老破的车厢,发出散架的连绵不断的“哐当”声。
刘文藻去了。程静大声而激动地叫了一声“姐夫”,李东奎回过头来,赤赤的脸上疲惫地一笑。他没喝枝叶给他泡的茶,就忙赶着羊入圈了。程静看枝叶平静地坐在凳上,过来偎在她肩上。枝叶抱住了妹子的头,惬意地互相靠着。她偷偷地抹流出的泪,止不住地流。
程静在水里泡了毛巾,拧干了,递她手里,就欢快地走了。她得意着,给羊倌的话没白说!
晚上的月亮像炒勺,边上云彩形状似殷勤的妇人,正站在灶边,油盐酱醋地忙碌。
枝叶抬头出门,她心里温和,如赶上花絮飞扬的四月。沿着河边,她走一阵,抬头望一阵月亮,明光照着她。俯下身子,随手揪一把草,一根根地数着,丢着;河水哗哗地淌,虫子的夜曲正弹得悦耳,从石头缝里,水草窝里,青枝杆头,恬恬的夜空,皆沉在五色旋律里,风吹过来把声音拉得悠扬,空灵,动听。她好久没进舞场了,她好久不再听缠绵的夜曲了,她把夜半心曲,几年来都交给风声雨声了。这清幽的山峰,空阔的月下,迷醉的虫音,草味和麦香混合,萤火虫携着火把,在空旷的夜晚手舞足蹈。她登上一块如犀牛的石头,坐下去。村子的一头,家家灯火,有稀疏的电视声音和孩子的叫嚷。晚归的牛发着迟缓的鸣叫,就像箫管里的一腔幽静,混着石下水的哗啦,月水一色。
远处有几个人影,是从磨坊那儿来的。她站起身子,定睛注视,是文莉、何美美、燕芹、芬芹她们,何美美正嘻嘻哈哈地高兴着什么,也许她们从湖里刚出来,经过那里。就是的,她们手里都端着小盆,提着衣兜,衣衫不整,形骸放浪地在说笑。这安谧里,高矮不一的身段,披着月辉,摇摇晃晃地各人进了树丛,上了石阶,走过各家庄院。
磐石上,银色的月的清辉柔柔的。她举头望去,稀疏的几颗星亮着,装饰夜空;薄薄的云,纤纤的雾,把山头上面的天空连得低矮清澄,一簇簇的萤火虫,都向那边飞去。她的周身被月光包裹了。大大的磐石上一座素丽的像,在轻轻的风里纹丝不动,衣角的翩翩和发丝的飘动,显示一个活的美丽存在,在宇宙的一个角上,一块岩石上,贴合得神秘、自然、纯粹。磨坊的枯影,也安静地蹲着,和这块石头相向成一条线,线上的人就在这光里把磨坊和石头相接。生命的起承转合里,有风,有水,有月,有影儿。
昨晚的雨夜,东奎挨了她的打,她现在还心疼,隐隐的疼;今晚的月夜来临前,又是东奎扬着鞭子,赶着他的羊群,把那个流氓驱出家门,还在程静的面前,对自己吆三喝四,俨然自家男人、她的丈夫。还说出:“这是我的家。”胆小怕事的男人给逼出勇气了,这是他生性中没有的,他的感情要从墙头的竹竿上下来了。
她在慌惑中,弄明白了东奎今日的异常行动,心热闹得不歇,她不能待在屋里,她要在这无噪声的月夜,好好调理一下麻乱的心绪,她要坐一个晚上,看看这月夜中从没有注意过的磨坊,这苍老的,结实的木架和风雨剥蚀过的窗沿门边……“回家吧,夜风很凉的!”温顺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齐校长起得早,老婆在梦中嘟囔,“总是不让人睡安稳”。他打了杯凉水,准备刷牙,儿媳妇程静提来了热水,给他杯里和了一些。她要赶早班车进城。齐校长洗漱完,突然想起似的说:“给支书说一声,义夫教学楼的项目,看能不能争取一下。”
拉开包,把一个信封交到程静手上。程静想问是啥,他马上用食指堵嘴“嘘”了一声:“治病用,你俩的钱不多,”就走了。
轻轻地推开婆婆的门,程静要给她打招呼,只听睡深的鼾声接二连三,就没打扰,掩上门出来了。她手里的信封,是公公给的钱,她清楚,这传达的是关心,是想望她健康,也是让唠叨的婆子少生点事;他是爱护程静的,儿子儿媳都是他满意的。一时抱不上孙子,他倒没多着急,只是老婆子三天两日,提着篮子,拿着香烛,没完没了地求菩萨拜观音,还在村西的土地牌位前磕头许愿,要能抱上孙子,她一定拿钱修庙,让土地老儿过上好日子,不再流离失所,像这样窝在岩洞,没个像样的安身地,防不了风,躲不了雨,哪里有个神仙之尊……为此,她敢激将神灵。
论起这些,程静又气又恼又好笑。如果不是逼着自己和远兴离婚,她还是感激婆婆的。公公是刚直的、通达的,话虽然说得不多,但对儿子儿媳是倍加呵护的。
经常叮嘱她,不要同更年期后的女人计较。程静体谅公公能给她和远兴宽心,也记挂婆婆的心急如焚。这个家里几代单传,女人都是进了婆家门很晚才怀上孩子,远兴就是他妈三十岁之后生下的。婆婆想改变这个定数,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程静。这是她嫁到远兴家的第二天,婆婆迫不及待地亲口告诉她的。
程静赶进城,钟鸣和远兴已在办公室等她。约了客人,要谈矿石的销售。近一段时间,铅锌的价格波动很厉害,矿区排着长龙车队拉矿石的情景已不见了,这让钟鸣很担心。他和张垄计划着霜降之后动工沟里的路,所需资金都要寄希望于矿山,还有信用社的贷款。文莉回来了,他都拖着,没回家看看。浙江一客户提出要签订半年以上的长期供货协议,和张垄商量之后,认为这虽然失了暴利的当口,但也减少了大起大落的无奈,图个细水长流。对于就要上马的工程和到期的贷款付息,有了这个协议,来了预付资金,可说是雪中送炭。
协议签妥,在新开的三江酒店招呼客人。酒足饭饱,客人离去。钟鸣晕乎乎的,疲倦袭来,头不由得趴在桌上,女儿正跑来给他放洗澡水。
程静要扶钟鸣坐沙发上,赵华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让他趴着睡一会儿。坑道渗水,他和工人们昨夜忙了一宿,才处理好,赶早就下山进城了。张垄还在坑道,支护的问题又来了,他领着工人们正往山上运枕木呢。
他眯了一会儿,揉揉红红的眼笑着说:“刚打了个盹,就梦见文莉了。”齐远兴叫服务员泡了一杯龙井,给老钟端过来。
“回去看看吧,她都回来好几天了。”赵华撕开一包湿巾给他。
“好,今晚回去。远兴和程静你们两口就在办事处住。”老钟站起,呷了一口茶,略有些站不稳,话也蔫蔫的。
四个人走出酒店,钟鸣上了车,赵华刚坐上驾驶台,对面一家歌舞厅门前有几个人冲出来,扭打在一起,一个女人奋不顾身地袒护她后面鼻子流血的人。
“是三苹。”程静没喝酒,眼睛亮,她不安地喊出声,手已转动车门把,下去了。
这一声,清醒了三个男人的酒气。王齐被几个黑衣人拳打脚踢,在地上滚,口里喊“三苹快跑”。三苹被金正攥住头发,扭着转圈,惨白的脸上,不屈的嘴在骂,手奋着力扯,只听金正叫得一声“啊”,三苹抓住他的手指头,牙齿狠劲地一咬,金正就在地上鞭炮一样地跳开了。他的喽啰们放下王齐,奔三苹过来。
“干什么?”钟鸣赶上去。
都是黑圆领衣,松松垮垮的裤子,脖子上缠带吊坠,瘦得身不胜衣的,肥头大耳的,胸脯上一绺毛的,梳着辫子的,口吃结巴的,一帮不知日月年岁的混混,张口“老子”,闭口“他妈的”,是金正的兄弟哥儿们。两个人把三苹拖麻袋似的弄进去了。
舞厅锣鼓声咚咚嚓嚓地震耳,男男女女轻歌曼舞。大厅边上,一间小包厢的门随即重重地关上了。被按住跪着的三苹开始求饶,金正伸出右手,几个耳光留在三苹惨黄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金正左手的戒指被血浆了。他砸开瓶盖,把瓶白酒水似的往上浇,又哎哟皇天地叫妈喊爹。赵华一脚踹开门,拉起跪在地上的三苹,就往外走。几双毛手拦住了他,金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上一把精致的弹簧小刀,利刃在赵华眼前闪着波浪。他背过身来,看了看几个毛贼,也算定定神,就在一转身的瞬间,飞起一脚,中了金正前胸,他防不胜防地向后几个趔趄,背投桌几,头填沙发,杯碎盘落,水洒酒溅,瓜果乱滚,花生、葵花子满地都是。又拽起手边一把凳子,硬硬地砸下去,金正腿一缩,凳子腿碰在他手里的刀上,落地了,金正抱住右手探头寻刀,赵华踩住落地的刀柄,脚尖向后一蹭,把弹簧刀踢进沙发底下去了。猛地挥出右拳打在他小腹上,金正被打了丹田,蛇一样地蔫了。那几个忽扯出腰里的塑料棒,向赵华围过来,地上的蛇发着“打死他”的指令,喽啰们摆着架势,摸石头过河的谨慎,脚板像粘在地上,身子一左一右地晃,都成墙上的影子,根稳枝摇,再不见向前挪动半寸。
这里正在相持。赵华怒吼:“谁敢上来,哪个不要命的试试!”
钟鸣和齐远兴被出来的几十个人围堵,齐远兴在给王齐擦血迹。王齐痛苦地喊:
“大哥,快去救三苹,他们会把她糟蹋了的。”
程静叫来了王红卫,他租的房就在办事处后面。红卫手里提着两把瓦刀,左抡右砍,荡舟推波似的冲进凶神恶煞的包围圈,划开朝他来的拳脚,闪避一人的棍击,另一把瓦刀扔给齐远兴接着,两人在吓破胆的狼堆里寸步不离地卫护钟鸣。酒店的保安都怕得远远站着,一些客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歌舞厅。
杨绑柱丢下柔情蜜意的小姐的手,钟大勇随着出来了。这里被围着的人让他俩心悸。他不得已地拨过气势汹汹的苍蝇般的队伍,威风地扫了他们一眼,都向后退去了。“支书,你看——我不知道……”杨绑柱出面收拾残局。
放下瓦刀,王红卫走到杨绑柱的侧面,把他全身打量了一下,讥讽:“蚂蚱变成壁虎才有几天啦,就不认庄里人了,瞅着人家打三苹,你咋做得出来呀?”
杨绑柱连连对钟鸣示谦,并不理会王红卫。“这黑灯瞎火的舞厅,声音太闹,我没看见,请您别生气,由我处理。”说得也对,他们跳舞的地方是不开灯的,小包厢里的舞厅。
钟鸣说:“叫上赵华,我们走吧,有杨经理的地方,还担心什么事情摆不平!”
赵华死死箍着金正的脖子,从小包厢里出来了,提棒的人摆着花拳绣腿的架势,摇头晃脑地后退。
金正见了绑柱,那是抓着救命稻草。哭叫:“杨总,你要给申冤啦,这个杂种打了弟兄们,那个婊子咬断了我指头。”杨绑柱狠狠地吼着:“滚开,都给我滚开!”
这些张牙舞爪的才似霜杀的柿子一样绵软下来;赵华放开不可一世的金正,他舒展一下麻木的手臂,迅速地走到钟鸣跟前,看他们没事,就回过头去瞧三苹,她伏在程静怀里哭。
“支书,你们走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对不住了。”杨绑柱毕恭毕敬地站着。
他后面的钟大勇,穿着花不溜秋的短裤,橙色短袖衫,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揩脸上的胭脂,不敢看钟鸣一眼。
听说被打的是三苹,杨绑柱也有一点心虚,陆秀英要他照看着三苹。他逐渐想对她更好一点,可三苹就是不理他。他无趣地看着王齐搂着三苹在外面的舞池里跳舞,他越想起陆秀英含糊不清的话,还有梦中屡屡出现的大女儿仿佛三苹的模样。
这些也就在他偶尔的间隙里闪现。金正不高兴三苹和王齐在转光灯下亲亲热热的样子,妒火难息,挑起事端。而王齐不屈不挠,怎忍他对三苹动手动脚,先就一拳过去,被他闪过,就呼来帮手,大打一通。
杨绑柱近来老是琢磨陆秀英的话,他就没理出个头绪。眼前的事,交代了金正,从此不许再对三苹动粗。安排钟大勇把王齐送到私人诊所去治伤,他去给丢下一千元就没影儿了。杨绑柱随程静到办事处,三苹不理,他拿出一沓子钱,抽出一半放进三苹的手包里,知趣地走了。
钟鸣和赵华要回去,他想起女儿爱吃烧鸡,赵华下车去买了,他就在车边转悠。
袁仲强从医院出来,两人正遇上。钟鸣听说王工的病情危急,就和袁仲强一起进医院看王工程师。他失明了,大量的抗生素药让听力也消失了,脸形已带上鬼相,看来时日不多了。钟鸣抓着王工的手,坐了半天,给家属放了些钱,就要走。家属感激他的好意,说钱放多了,不能收。钟鸣对王工老婆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应该的。”
出了医院,袁仲强说他有一样东西要带给文莉。钟鸣也没在意,就让他把东西放车上了。
进村已是十点多了,明亮的车灯里,钟鸣看见李东奎和枝叶在庄稼地边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那晚,东奎和枝叶两人在石头上坐了很久,靠了很久,幸福让他俩忘了要说的话。东奎要说婚事,枝叶要说当副主任的事。
今晚不能忘了。
“东奎,把我娶回家吧,晚上我和儿子害怕……”
“枝叶,你会离开我吗?有当官的追你……”
“小明爸走了,我就剩你了。”
“我和艳玲都是你的负担,你不嫌吗?孩子……”
“你我都有孩子。”
“我的是女儿……你还能生吗?”
“你怕小明长大了对你不尊敬?”
“没有……”他急于知道地问,“你还能生吗?”
“能!”
枝叶很肯定地说出的话,他却怀疑:“你不是结扎了吗?”
“那是计生专干逼着做的,只在肚皮拉了个口子,为的是增加独生子女领证户的数字。”
“真的?”
“不假!”
“那太好了。”他把枝叶揽在怀里,抬头望着当空的皓月,夜风习习!
第二天枝叶就告诉了钟鸣,她同意担任村里的副主任。这时,文莉在摆弄着手里的小圆镜,莫名其妙而唐突地甜蜜,合上打开,打开又合上,两张脸总是相对着,多像痴迷而欲望接吻的人。她爸给她纸包的时候,只说袁仲强捎来的。钟鸣高兴和女儿说话,并没思量技术员捎东西的用意。枝叶来了,文莉收起镜子,和枝叶说话。
“嫂子,什么时间吃你的喜糖呀?”
枝叶嘴一咧,慢慢地说,没呢。文莉妈过来了,笑意爬上眉梢,同满碗的水,都溢出来了:“你姐呀,有羊倌守着呢!”
“羊倌?”文莉愣了又即刻明白了,“东奎哥呀,那多好哇,”就打着手势,摇着头,眼睛盯住枝叶,“我愿每天他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
文莉甜美、低沉的歌喉唤起枝叶当年的风华,在活的生命里,那一切,都交给了似水流年。
李东奎提着羊头,一条羊腿进院了,气喘吁吁的。枝叶吃了一惊,他和自己不约而同出现在这里,商量好似的。
钟鸣审视了东奎一眼,记得昨晚的一对人,他晓得了几分意思。大大咧咧地笑:
“你俩的洋相出够了吗?要够了,就在太阳下面走。”
并非云里雾里。老钟的话里含着李东奎不言自明的信息。放下羊肉,才听见文莉的声音,枝叶也在这里呢,他有些紧张,就说:“羊腿是给文莉的,羊头是请你俩的。”
老钟又佯装不知:“请我们干吗?”
东奎搓着手,去兜里摸烟,笑嘻嘻的:“支书你不都看到了!”
文莉妈把烟给枝叶,让她去给东奎。东奎没火机,钟鸣又把火机给枝叶,命令似的说:“给他点上!”
面对钟鸣的认真,枝叶都照他两口子的安排做了,给东奎拿烟点火,不禁身飘耳响;文莉双手提了小板凳放在李东奎身边,拉着她坐了。枝叶起来给钟鸣添茶水,给东奎也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