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把那堵墙拆了,农村里的啥规矩,挑三拣四地做一些。人一辈子能活多少岁,陪不了南山,福不似东海,着眼活人,珍惜每一天。该到自己站在夕阳下的时候,不遗憾此生。”
枝叶和东奎在老钟家吃了晚饭才回去的,李大牛刚把羊赶进圈里。枝叶没怪东奎不同她说一声,就请钟鸣谋划婚事。她倒愿意由他的意思去,只要人前人后,他能方成圆,就安安心心随他指手画脚。
和枝叶隔着的这堵墙,该是倒下去的时候了。李东奎想了一夜。
两个挖墙的人异样地仅从墙中间挖了个圆洞。枝叶给干活的做饭,芬芹和李花都来帮忙,言语间已带着祝贺。何美美后边也来了,她是听燕芹的话来看个究竟,没有图热闹的意思。
但两家隔着的墙,要挖就控个彻底,却只挖了个圆洞,何美美不解地问枝叶,为什么呀?
枝叶听东奎说,要把家里造得像公园一样,设计个圆门洞,很新鲜的。她也没觉着奇怪,他眼里手上,多的是艺术细胞,捏起泥人,名副其实的妙手生花。随他去吧!
燕芹一手纳鞋垫,满庄转着传播羊倌和枝叶将要合家的消息。她的丈夫王红卫回来了,见女人这样,少有的大发雷霆,要她做人厚道一点。燕芹努着嘴,把纳的鞋垫撇了,跑回家,锁上门。红卫进了院子,可进不了屋。他起身要到他父母那儿去,燕芹又怀疑红卫偷着给他爸妈钱,一把拉开门,恶声地叫着:“哪儿去?”
红卫又回头,他还带着伤,白纱布缠着左臂。燕芹紧张地跑过来,摇着他的手,发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红卫不想告诉媳妇,不想三苹的事被她再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可燕芹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说,还诬陷他去找女人了,是被别的男人打的,他只好遮遮掩掩地说了一星半点,提到赵华、齐远兴。燕芹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红卫没法,又说到钟大勇,才将燕芹打发过去。
好吃好喝的准备了一桌子,燕芹心疼男人,喂小孩似的,用小勺给红卫往口里送饭,红卫嘱咐她不要把这事乱说。燕芹自有她的爱好,平日最爱往何美美处跑,正好她听到的被红卫剪辑了的片言段语,又牵扯钟大勇,就急不可耐地在枝叶的院里找着了何美美,手拉着她的袖子,走到没人处,才神神秘秘地说起红卫受伤跟钟大勇有关的事。何美美听不清来龙去脉,不无担心。她关上门市部,带着女儿,挡了个拉货车,就进了城。
找到杨绑柱的“富安有限责任公司”。办公室的人员听说是钟副经理的老婆,就拨通杨绑柱的大哥大电话。不多一会儿,钟大勇就回来了,他胆怯地开了门,急速地进去收拾床上,把些画报背着何美美压在被褥下面,把一小盒子放到地上,用脚尖轻踢到床铺下面,才请媳妇坐下,抱起莲叶亲孩子的嘴,一口一声地问:“想爸了没有?”就是不敢看何美美。
其实这一切小动作,都沉淀在何美美的心里,她忍着。因为公司的院里还人来人往,她下不了手,动不了口。但她下了决心,这段时间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离开男人的房门哪怕半步,她要弄明白被褥下的东西,床底下小盒子里的诡秘。
不知冷清地过了多少时候,钟大勇坐立不安,怕突如其来的媳妇发觉他刚才的举动,心乱地不提她们母子吃喝之事。电铃响了,公司开饭的时间到了。大师给副经理端来了饭,钟大勇让何美美去职工食堂吃,好见识一下公司面貌,何美美就是不动,把端来的饭给莲叶吃,没多少话同钟大勇说。她只问大师,几点下班,晚上这院里有多少人住。大师取巧着说了,杨经理是不在公司住的,他和相处的不好的女大学生在外面租了一家小院。晚上只有钟副经理和他这个老头子在院里。职工大多是城里的,都回家了,晚上加班的,也有专门的职工宿舍,并不在一个院里。
何美美想多知道点情况,大师只随心说,或言不答问。稍微驼背的大师,耳朵有些聋,是一位局长的亲戚,腿脚不便利,手也慢了;先前在乡镇大灶做饭,干部嫌弃他惯常地边揉面,边揩鼻子,大家意见多,乡长硬着脸把他劝回家了。
杨绑柱收留他挣点钱。此为别人,也为自己,人家给了诸多便利与他这个经济大能人。每当矿山秩序大检查或某执法集中活动,他都沾了近水楼台,向阳花木的月色春晖!违法违规的事情,很少涉及他。
由了大师的耳聋,副经理钟大勇才可以在晚上放心地把小姐领进公司,杨绑柱风闻也不言语。本就担心钟大勇和他不能一条心的,经过一段时日的言传身教,没想他进步不慢,钟大勇就结出乱七八糟的果实来。希望当是如此,气味相合,步调一致,才容易踏出节拍,弹出旋律;苟且中更需盟帮。
是一天黄昏,南和县城来了一帮活跃的气功大师。虽然人类诞生之谜尚未破解,但大师正在一头热闹着强身健体,一头神秘地演绎知天晓地,圈点过去来生。杨绑柱给气功大师投了为数不少的钱,他以为自己受摩顶后茅塞顿开了,即逢着场合,便眉飞色舞地胡拉八扯,说凤凰和孔雀是一个父母的兄弟,他人频频点头称是。“当然,凤凰不是弟弟,”他冲着钟大勇特意说。
干完厨房的活儿,大师就热惺惺地来同钟副经理的家属唠一阵闲,才哼着秦腔的调去睡了。何美美就说自己身上来了,叫张口打呵欠的钟大勇去买卫生巾,他忘记伤疤似的欣然出去了。何美美先俯下身,爬在床下面,把那个小蓝盒拿出来,看一眼,打开数了数,与盒子上标的数目不等,少了四五个。她捏紧左手;又搜出被褥下的杂志,全是没穿衣服的女人,张着肥腴的大腿,还有正干好事的动作图景。
何美美捏紧了右手,就等他回来。
钟大勇买了烧鸡,青岛啤酒,杏仁露,才想起要和媳妇好好聚一聚。他美滋滋地放下东西,打开一塑料袋,掀出一根尖头塑料管,插在罐上给女儿,她甜甜地吸着,看着爸妈她头摇得欢闹,口里背唐诗“两只黄鹂鸣翠柳”。
不是黄鹂,却要鸣了。何美美按捺多时,大师絮叨的时候,很似一日三秋的缓。
女儿哼哼叽叽地在院子里的灯下,一个人拣石子,抓着蚂蚁玩。何美美确认再无人来,院角上大师屋的灯也熄了,她的戏也就开锣了。
“这是什么,大勇?”
“……你知道的……”
“怎么少了?”
“不——知道。”
“你和谁用的?”
“是杨……他用的。”
“他的东西,怎么在这儿?骗人不过,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你真行,进城长出息了,成副经理了,一个人使用起套子了,家里咋不用这个,啊?”说着,就抬起一脚踢在他裆里,痛苦的汗珠立时从大勇额上滚下来,双手抱着裆里再直不起身子,蹲在地下抬不起头。男欢女爱的快感此时掺和不了慢慢辐射周身的疼痛,生不如死的恐惧和出不了声的羞怯,堵着他喊不出那一声疼痛至极的“啊——”。头顶明晃晃的白炽灯,如同冰天雪地中的反光,痛得全身往一块缩,眼睛花得不能睁大……他再没对媳妇任何解释,头一次领教,愤怒女人这张干涩的脸颊不比房里的四堵墙壁柔和多少。
小明在外爷家待了几天,外婆常骂他妈妈,就讨厌老婆子,只喜欢同爷爷说话,要回家去。爷爷给孩子的内衣里装了些钱,说要交给妈妈,小明点点头,爷爷买好车票,他坐上回去了。
家里不见了小明,老婆子痛失心头肉似的骂了一通拉着车子回家的丈夫,恶狠狠地从他手里拿走了一天的菜钱。她计划得天衣无缝,这一回要不听话的女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躺进刘文藻的怀抱。送孩子,是她把戏里再好不过的道具。
急火攻心,失财又失人。刘文藻回来,几次上门要求老婆子退钱,他本想偃旗息鼓,另作打算。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老婆子只纳不吐,易进难出。为此,她心生一计,又一次提醒他,还有成功的希望。刘文藻问咋个办法,她暗示说,一部武打电视录像片里放过,兄妹之间吃了一种药,就迷情乱性,颠鸾倒凤……她没说完,刘文藻马上领会。这方面不难,以前对付女生,他就用过,但并非如录像上说得那样神乎其神。要再来一次,未尝不可。
她给他说,领着小明坐末班车回去,到家时也就天黑了,乘其不备放入药物,迷中智取,一举成功。这一对默契起来倒是上乘的乖脚软鞋。意外的是,外孙让老头子放走了,她心凉了半截。
万水千山只等闲,计划不变。因打算中的主要因子并不是灯眼子一样的孙子,重要的是将盛油的器皿打破击碎,让流油四溅,再放不出孤傲的光明来。她是黑洞里的尤物,祖上是不是猫头鹰,不知道。的确,她在夜间的活动力,要真比起来,黑道魔鬼可能也处下风。她最懂得黑色妙用,在黑暗里扩大空间,自然当用黑暗。
这自成一体的心眼、神通,足可玩味,谁能说出那究竟师承何人。
刘文藻这回租了一辆车,万一他的计谋不得逞,几十里路,他无处可去。退身之念起时,就做好了安排。有备无患的一般性常识,只有在经历一次同它的对抗,败下阵来,才把它当金科玉律。他曾无视金科玉律,这一条,是半夜惊魂中换来的。
红色夏利娇小的车身,秀气的玩具似的轮胎在时而石渣,时而泥泞的山路上快跑一阵,慢磨一阵,不得不花样百出。司机一会儿在泥水里铲上几锨沙石,或在沟渠中垫上几片石板,湿坡上还得敷点干土。舞场上的探戈人常常左顾右盼,停停走走,不时就出现一段跑,也要配一段搔首弄姿,忸忸怩怩的花子。这车是不美的舞伴,在这里表演的实是拙多巧少。
谁都知道,春之声里,枯木是逢不了春的。却总有人诚心抡着玩不转的把戏!
刘文藻的出租车是不会飞檐走壁的小脚女人,娇俏倒是娇俏,老红娘领着张生寻莺莺的路对他来说可是太艰辛了。该是忘却了,早就无力消受那疏影横斜、花前阶影了的。却从唐宋语汇里给自个拼出一幅蹩脚的美意: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上人间!
得到告知似的,悠然的李东奎特意地进进出出,刘文藻试探了几回,没法躲过。
天黑月高,家户已是上灯时分。这一回,他抱了破釜沉舟之志,径直朝枝叶家门奔来。李东奎瞧见,三步两步,掀开厚重的铁门,“哐”一响关上了。刘文藻连门缝之光也沐浴不到,他手把着门扇上的铁圆环,用力敲门,隔三岔五地敲,灯的光只在门缝里,照不到他身上。发奋地敲,那灯光先从院里灭了,剩了台阶上竖着的半截亮,再到后来,落幕似的连屋里也全黑了。
刘文藻真是心如刀绞,密谋的女人已在脑海里的他人股肱之间缱绻……全身的缩紧,冒汽的热水打翻,浇灭了熊不起来的火焰。他从情场被战败,败在一个放羊娃手上,心灰意冷,瞳孔放大,眼阔得把钢铁夏利都找不着了。竟扔下司机,乘过路的卡车,一路颠而簸之的回城。睁开眼睛,县城已是华灯初上,倩影一双双。
明天吃饭的工匠多了,家里的碗不够,枝叶出去借了几个,她是从文莉家拿的。
回来,要走大门,却关上了,院里屋里都由月亮照着。她看周围,没停电啊,别人家都亮着。她就绕着他的院子,穿过小圆门进去了,东奎正坐在方凳上吸烟呢。
关灯的一着,听得枝叶哈哈大笑,她也该笑了。放下碗,给他一包烟,就拥孩子似的抱着东奎的头,夸赞“真聪明,小流氓的招”,东奎贴嘴堵上了她的话。他给枝叶说,这是张垄给他过的招。当年,纤云妈很漂亮,来追她的男人多。那天晚饭后,他正往她家里去,后边跟了五个年轻人,他紧赶几步,进了院子,看她父母不在,就拉着纤云妈进屋,把门“嘭”一声关上了,随即灭了灯,叫她别出声,他则对着门缝有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把外面听的人都气跑了。
“可惜你不在!”
“你就会编!”
明月,哪是天上的金盘,那是人寰的阔镜。东奎的头抵在枝叶的怀里,他心事重重的,胆怯地不敢再看她月光里的脸。枝叶要问情由,小明和艳玲玩耍着回来了,欲语还休。
皮卡开来了,何美美进了些货。回城的车空着,夏收结束了,出门打工的人也要出发。黄三立、祁波全、王应农几个人一同乘车走,李大牛背个黄背包,也跟着他们出去。王应农要司机等他一下,他的那病还得巩固,他想让老中医开个中药方子,出去好买,不用面红耳赤地给大夫吞吞吐吐。
老中医也就是老支书何海,当了十年村干部,快七十岁,头发稀疏,面目清静,正和钟鸣谈论沟里路的事情。他有点兴奋,钟鸣说今秋霜降后就可以动工了,钱的问题基本有了着落。他和张垄轮换着守在矿山上,几代人希望的路有开阔的希望了。
王应农进来,钟鸣问他们今年去哪儿,说是去北京西站,联系好了的;去年去了深圳,钱挣了不少,老板们给打了一部分欠条,也收不回来。劳务信息说,北京的务工环境稍好一点,拖欠了工钱,有人管的。
开好方子,何海又拿了几盒中成药,叮嘱一番,按时服药,不要喝酒,忌辛辣。
特别郑重地说:“你们年轻,出门在外也难,人都打年轻处过来,注意好防范。村子很小,世面很大,觉着心忧了,疲惫了,就回来吧,家里风和水甜,安静得多,休养好了,就再出去……”
意味深长的话,王应农低着头应答,他给何海和钟鸣打完招呼,就走了。何海给钟鸣建议,村里有不少的年轻人出门打工,要注意别把艾滋病带回来,男人女人的,免不了的事!可要说给他们。钟鸣也担心此事,夏收前计生专干还特地发了一些卫生安全常识。
何美美的皮鞋“咯噔”的沉闷,一步连不上一步。她买药来了,见了钟鸣,愧疚地说:“对不起,支书,我家的那杂种,没见过世面,鬼迷心窍了,欺负你……”
钟鸣嘿嘿一笑。“男人家的事,你别掺和。大勇没做什么。”
“我都没脸见你们二位了。”
钟鸣开玩笑说:“这不是见了?”
“我进城收拾了他,给踢重了,何大夫你给开点治那地方的药!”
“哪儿?”
她说:“就那儿。”
“具体部位?”
“蛋黄!”
“哎呀,冒失鬼,那是男人的生命源!”
中医心里嘀咕,何美美一脚尖是暴了一些,却有挽救的意味。在药典里,有所谓的猛药对重症。他开的药却猛不得,清瘀散热的。
为自己一时的怒气,何美美懊悔了。她把大勇给踢伤了,不能走路了。她在城里待了五天,陪着丈夫,等他渐渐能走了,才带着女儿心神不安地离开。又不放心,她要给开些中药,捎进城去。
这河道上下,何海的医术算得上高明,说起患者的病来,可是孙悟空入了铁扇公主的肚子,心肝脾肺肾都捏在手心里的,像熟悉他家的几亩土地。县医院的CT片子,拍一张要花几百元钱,方圆几个县就一台。何中医给好多病人省下了不少冤枉钱。他风趣地自嘲:支书没当好,却把赤脚医生干出个样子来了!钟鸣安慰他:
你是老前辈,铺路石,梯子呀!事情要一代代干,谁一个又能做多少呢!
枝叶背着艳玲,吃力地从小路找何大夫来了,钟鸣问情况。学校的操场上,放假的娃娃们正玩耍,教室屋檐上突然落下一片瓦,打在艳玲的脚上,红肿了。钟鸣从枝叶脊背上抱起艳玲,放到何海的治疗床上。大夫翻动了一下艳玲的脚,问疼不疼,孩子皱着眉头,脸上的肌肉抽搐,咬咬牙说:“何爷爷,怎么不疼,我给你弄弄,你试试?”
“你个捣蛋鬼。”何海瞧着孩子,一点擦伤,不打紧的,开了一瓶红花油和凡士林,“这幸亏落在脚上,要砸在头上,你个孙子可就要大哭几日了,”他又出了一口长气,“这还是民国时候的学校,门楼都快塌了。”
枝叶要背着艳玲走,她不愿意:“阿姨,我不娇气,我能自己走了。刚才疼得我直冒汗,现在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