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得令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她的丈夫,在几个月内半生不熟地就开始建设生产的工厂,交了一些钱,没费多少周折,就租到了二十亩临河的土地。有人说黄金是疯狂的金属,铅锌也同样流光溢彩。白龙江边的一类淘金人,昨日还是马仔的扮相,当那黄澄澄的东西粒粒出来,天变地变,指头粗的金链就缠在脖子上,手腕上。
可是神灵相助,一夜之间驱赶了贫困。无产阶级消灭无产阶级的巨大使命,在他们举手投足间就完成了。光辉的各种荣耀都似聚光灯般照来,他们成了不可忽视的一群。主任和局长坐着垮架的吉普车,老远看见老板的越野三菱驶来,就呵令司机马上停车,迅速地从车座下来,恭敬地站在路边;老远伸出的一双手,真让人容易想到过往不久的历史年头,尼克松伸过太平洋的手。
杨绑柱就是这般红运里的一型。他的发迹,他的辉煌,他的腾飞几乎是惊人的,难能想象的。资本家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的财富是比以前历史的总和还要多的。不是资本家,他却崛起了,硬生生地书写了资本迅速积聚的神话。
不过,他们没有圈地,没有贩卖人口,仅仅在法令的疏阔处,在沉寂的大地身上,施展了巧妙作为,敲醒沉睡的厚土,挥着汗水拾了便宜而已。他们华丽转身,他们闪亮登场。他们曾经不名一文,他们曾经大字不识一斗。现在他们拥有各种头衔,他们获得各路荣誉,政府的各种会议,他们享有重要席位。领导风采的照片里,调研工作的剪影里,都平添了矿业背景下的张三李四。
汹涌的潮头,这是一支不可贬低而随意毁誉的队伍,他们充当了民营业的骨干。
就在南和县里,他们填充财政,带动消费,引领时尚,房价也在他们炙手可热里,火爆起来了。人们渐渐熟悉商品房的称呼,不再等待打骂着吵闹着的单位分房,也等不到了。城区所谓黄金段的土地价格,一夜之间,高高在上。房地产在南和小城是竹节般攀升,一座座六层、十层不等的几室几厅几厨几卫的房子,不绝于耳。有那么多钱的,没那么多钱的,都眼懵心腾。
心无旁骛的杨绑柱依然心定气稳、我行我素经营矿业,一心一意出矿石,搞浮选。
厂子没有完全竣工,只要生产部门运转,不管它配套不配套,环保不环保,都无关紧要了。他明白,只要生产抓好了,至于河水污染之类的麻烦事,都可轻而易举打发。
群众闹到厂子里来,说污染了他们的庄稼,人畜饮水,没关系!只要给一些钱,那层严霜般的齐心合力的百人队伍就轻轻地化了,从围得水泄不通的厂门前自觉散去。
再给他们的头头三月一小宴,半年一大宴的吃上喝上,明里暗里给上,不就万事大吉了。隆隆的机器可不分白天黑夜地转起来……也真够辛苦了,作一番成就,不管大业小业,都是一样的路途,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他不敢掉以轻心,绝不敢在头头脑脑的方面,疏忽大意。
绑柱和大勇正盘算庄里的事。老钟要修沟里的路了,他以为那是分内之事,一任一任的支书、主任,都不能光在嘴上磨。至于修得成,还是修不成,对他杨绑柱来说,无关痛痒。他动过和钟鸣暗里较量一场的念头,但又一想,人家曾在自己潦倒的时候,时不时地接济他。上面的救济款、面粉、粮食,他家都是钟鸣经常记挂的首要解决的困难户,没少领取。自己受伤了,还帮着解决药资费,安排人给家里搞夏收,如此等等记不清的好处!他决计放弃和钟鸣对着干。
如今,靠着他和城里的各路人马熟悉,小小的支书他也再不上心了。还曾幻想着给哪个领导说一声,换了钟鸣,让他当柳浪村支书。
如此神速的从贫困到富翁,他也想为庄里干点事,但没有他愿意干的。思虑再三,蓦地,他大脑里浮起土地庙的影子;决计把它修得富丽堂皇、气势雄伟,让人人都晓得这是他的善举,让跪拜的男女都记着他的模样。
听说,李花和何美美来了,两人就一阵沉默。
李花抱着孩子坐在石头上,目光不自主地跟着传送带不歇地转,眼有点眩,头有点晕,不觉头垂下,和孩子一起睡着了。
“喂,不要命了,那儿危险!”高台上传送带一头是戴着小红帽的立起来的红蚂蚁一般的人,破嗓子恶狠狠地传送着“安全警示”。
孩子的头在她的臂弯里,她的头掉在孩子的嘴腮边,沉重地不住地点,点,点,像山梁风里的野花。
“喂,听见了没有,赶快离开,石头飞起来会砸死你的!”红头蚂蚁站起来大呼小叫他的“善意”。
瞌睡太香了,她懒得起身,难听的话传入她的耳朵,她抱紧了孩子,又睡了——这时刻的太阳好温暖!
“起来!”熟悉又不热忱的声音唤醒了她。李花睁开眼,身上穿着笔挺的黄色西服,打着蓝色领带,白颜色板裤,腰上别一精致小巧的电话,咖啡色皮鞋,鞋尖如锥子的人,站在她面前。
南和县的移动电话刚开通,机型全是鞋垫式的飞利浦,怪惹眼的,杨绑柱用的就是这款。这些都增加了李花对他的陌生感。
这张脸上油渍渍的,像女人的润肤霜精心庇护着的。
“别看了,走吧!”杨绑柱催促着,从她手里抱起了熟睡中的燕妮。
“是你,孩子他爸!”李花跟不上大步流星的丈夫。高处的人看着他们训斥的女人,随经理身后走,那红蚂蚁展出舌头,好半天合不拢嘴。
又进了这间大桌子占据的房间。他把腰上的钥匙解下来,打开椅背后面的朱红木门,把孩子抱进去了。
李花见到丈夫,是要说些欣喜话的。那次把她娘儿俩送到车站,都过去这些时日了,只有钱不时捎回来,并不见他的面。这下,在睡意中看到他了,怪精神的,像电视里的老板,她很稀奇,也很高兴,没见伤痕留疤,倒是满面红光的,年轻精干了好多!不知为什么,他不高兴,李花全忘了何美美告诉她的,只一心想见丈夫,并没打算追究什么。她也不是那种敢于纠缠、死不放手的人。
嫁给杨绑柱,可说是非优化组合。她的娘家父母都是弱势群里的分子,一个眼瞎的父亲在一九八四年的那场山体滑坡中,压死了。母亲活着,也似有若无,只是吃着两口饭,喘着一口气;雨天淋雨,冬日顶雪,如家里没人,她根本不知道遮阳避寒。好在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村子里的人你扶一把,他拉一把,风里雨里的,都长大了。大牛憨厚,但能分辨人群好恶短长。当大姐的李花,没念完五年级,纯粹一毛手毛脚的丫头。十七八岁时有了女儿的一分光亮,三十出头的杨绑柱没花一分彩礼钱,就把她娶进门。她的日子,就这样跟着这个没起性格的男人开始了。从来就顺从,脾气少,杨绑柱对他的女人还算体贴,没见他挥拳抡掌的,只山一样默默地过暗淡的日子。
矿山点亮了他的灯,照亮了他的前途,他的生活彩虹般的多彩,他对李花没有抛弃的一丝念头。也许是自己的母亲和她的那个残障的母亲都需要一个做得家庭妇女的人照顾,也许他的感情空间里有多余力气了,可以摆设许多把椅子,也许他对她还有一点结发之念,毕竟是无所凭借的时候,李花填补了他需要女人的社会目光,也许……这都是猜想,无从确知。
他对李花嫌了一段时间,就在一次同领导称兄道弟的酒桌上,他听说了做人要有良知的话,并不全理解,但明了其中的大意,颇收敛了许多。想不起对李花尽男人的义务,但钱粮供应还是长流水一样不断线的,只是李花饭做得不好,他现在绝不想吃她的一口饭。家里的寒碜,他也没想去着意改变一下,他有这个财力。然而,这好像是他的伤心地似的,想要忘记某种不光彩的履历或耻辱。可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人成长的过程里是有许多面目相伴的,他无法做到背井离乡,刷新过去,仅仅到了六七十里路的县城,也算翻过了一页。
但是熟人和村里人总在眼前晃动。他想通了,人走过劫难之后的辉煌,乃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这是博士伦女人和他初度良宵时给他的枕边花语的一部分;他豁然开朗,不再色厉内荏地和村里人心虚着打交道,而是获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流变提醒,才开始在村里人面前敢于真正直起腰说话了,不再目光飘忽着坐卧不是。身价千万的老板身份一经确立,自信也就建立。以前的不景气都变成了光荣传统。他的家,他刻意保存它曾经的破败,以反衬他现在的一身荣光贵气。
指头上的戒指,戒指上的猫眼,都在阳光下折射一个富庶的形体。
可痛的是,他不理解,女人投了他的门下,给她打扮得珠光宝气,锦衣玉食,还是折磨自己,百般挑剔自己。衣服按她说的穿了,领带也在她的几十次手把手的辅导中,学会怎么绾那个环,解那个套,像模像样了。还不知足,又要他学习写字、看书。
这把他惹火了。看来她还是瞧不起自己。他刚脱下“富而不贵”的帽子,信心满怀地自以为步入她的“价值”生活圈。
没想好景如此短暂。她不辞而别,丢下他买的各种首饰,只带走随身的衣物。
他大惑不解,提供给她的生活够好的了,钱任由她花,大房子任由她住,县城的小吃摊点、酒店,都逛遍了。出外,山南海北地带着,朝夕相处地陪着,猫一样地哄着,她还是走了。
他不生气,但他找不到她离开的理由。唯独还能想起她说的又一句话:“你除了钱一无所有。”他以为这是夸他呢,没在意。到博士伦不知去向,他才略知其中。
斯人已去,陪他日出月落的女人多的是。可相比之下,他还是惦念那女人,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只觉着她干净,苗秀,并不贪恋他的钱。他没有法子地痛惜一去的黄鹤。
女儿睡了。李花也显得无精打采,他可怜她,叫她陪孩子睡。在这里,她不知咋个走路法,杨绑柱拉起李花的手,把她带进了朱红木门。
她不敢高抬头。眼下是刻花画鸟的红艳艳的木桌子,古人用的那种椅子,圆几上一部电话,地上铺的大红色地毯。她更不敢往上踏,绑柱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才进去坐在那。看着好看,但坐上并不舒服的长木椅,让她的脖子有点硬。她问丈夫,这是别人的吧!别给人家弄脏了,她说还是出去吧!她李花的脚好像长得多余了,没处放似的。
衣帽架上有一套女人的长裙,是米黄色的,轻盈舒展,不弄纹作皱,这是博士伦来这里,穿了的,放着再没动过。李花眼光有点僵,杨绑柱漫不经心地说,“是给你买的”。李花没有相信,也没有怀疑,但不想去弄个究竟。快一岁的女儿,她抱了很长时间了,大半天不知疲倦地抱着,她累了。孩子睡得甜香,她也想好好睡一觉。
偌大的一张席梦思上,两只枕头,两床毛巾被,孩子像睡在麦场上的宽敞。夏收的时候,燕妮就是这样安静地睡在麦场的树荫下,李花才拣拾麦子中的石子,又一袋一袋地把粮食装好的。往回去运输的架子车上,她抱着女儿坐上去就睡着了。
现在,她真想和女儿一起睡,可这床干净得让她可怕!弄脏了,这可是别人的,丈夫赔起来要花不少钱的。
杨绑柱接手机电话了,娇滴滴的声音缠了他四十分钟。李花扶着床沿,坐在地毯上,头搁了一点床边,深深地睡去了。
同杨绑柱一同回来的钟大勇,先在门边溜达了一阵,他心里胆怯,自己还是不干净。这房子他好久没进来了,他跟着经理住那博士伦走后的大房子,喝酒打牌和不少的女人谈天说笑,天堂般的日子。她问起怎么办?还确实找不出个恰当的理由,头里浮光掠影的,就掏出钥匙,打开门。
并不像钟大勇想的,屋子里早被粉尘覆盖,而是光净着,发出一种霉味的潮湿气,地板上还有未干的水痕。
何美美蜷着身子睡在床上,从她的绯色梦中醒来,眼来不及睁,就脱口而出“远兴”的话,扬起的手要拉扯的样子,不舍得“念去去千里烟波”的蜜意。
一声咳嗽,她才慌里慌张地认清,是大勇的面目。不乏机警的何美美连上刚才的话,“齐远兴,——他们没再和你闹事吧?”
一句冷冷的“咋了?”钟大勇反问,黑云朵一样的不快从心中升起,他又自己找了上次打架时的联系,以为媳妇还挂心那几月以前的事呢!
这回,钟大勇主动给她端来了吃的,是大灶上的蒸馍和水煮白菜。她的额头一层汗渍,是睡出的,还是那句“远兴”的话惊出的,钟大勇不知道。
白昼渐短,夜幕降临。何美美想着床笫的事,花猫一般温情的眼眸,她又念着丈夫的伤。就问“好了没?”钟大勇丧气地回答,像碎玻璃渣扎了手的失望和可怕,只不酸不辣地一句“还疼哩,当不成男人了”。
何美美想要去看,他推过温切的手。她只得收了浓情雨意,眯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钟大勇全然不觉得他身边有妇人气息,难熬地在潮湿气中过了一夜。
要赶头一趟车,何美美叫起了李花和酣睡中的孩子,出了公司大门,就坐上了随处停着的那箱子式的三轮摩托车。车站门口摆满了小吃。豆腐脑、肉夹馍、黑米稀饭与南和很有名气的油茶麻花摊前挤满了人。几个木桶和大的圆口罐子,木盖上面覆了毛巾。客人端在手里的,像溶开了的土蜂蜜,都是熬制的精华。木勺舀满一碗,身板硬朗而殷勤的阿婆把麻花捏碎,泡在里面;排队站着的都是等待的人,捏着纸币,等待自己的那一碗。
何美美不想排队浪费时间,就和李花买了几根油条,泡在豆浆里,算吃了早饭。
遇着张垄,他在面皮摊上刚吃完。他开车回村,税费改革的“三定方案”(定亩、定产、定税)统计调查表,乡政府催得急,他要往回赶。车里就他一人。
张垄开的是战旗吉普,他忙里偷闲着学车。就把矿山上另一老板的无牌无证的黑车开进城;他暗自庆幸,还算稳当,既没遇上狭路会车,也没见到警察查车。但无证驾驶,免不了的胆战心惊,而一路的小心;把车停在滨河路边,那里空阔,好掉头,也不会被城管罚乱停乱放的钱。
搭上主任的便车,李花、何美美很称心,一路无语,偶尔有孩子的声音。张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着开车,李花、何美美是闭上眼睛,关上自家的门户想各自的心事。
走时,何美美的梳洗声并没吵醒钟大勇,鼻腔里依旧发出有节律的长长短短的呼噜。她轻拉上门,回头看了一眼门把,就提着随身的包离开了。不小心!因瞌睡被惊醒时糊里糊涂说的那句话,她有些脸红,有些悬心……一庄子里的女人,总是不自觉或应“人以群分”这句话,分成团。她和程静也算是一个圈里的。当然比起枝叶和程静的亲近,她何美美就是圈子的外环了。增了距离的遥远,当没有水乳交融的心灵。二人对何美美是辈分上的为礼,生活上的联系。
百货商店满足供应着各路人的基本所需,饥馑的年月里,连远乡别地的货郎担,都让人亲切三分。何美美的铺子,就是这村唯一的可赊账拿货的店。她好像就没担心过,谁会欠账还不上的结果。李花以前就常常地欠,她毫不在意,有求必应,很少难为人。何美美自己的日子是不错的,不多的钱,也细水长流着,差不多每天都是有进账、见收入的。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窘迫境况,在何美美和钟大勇,是无从尝过的。助人为乐,也是她的好处,枝叶就开门见山着夸奖过,戏说她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德之人。一个女人领着看似半瘫的十岁的儿子,爬在她家门口,婶婶奶奶地乱呼半天。她心动了,犹豫再三,给母子二人五十元钱,那女人和孩子乘她打呵欠的瞬间,双双兔子似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