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样,别的女人大都对穿在身上的,吃在肚里的,放在家里的,是要掉在嘴上夸张一气的,她不喜欢那样。她有关门的功夫——说胸兵十万,是夸大了一点,但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她的说笑里,常是她随意木匠似的精心挖掉的表皮、枝杈,主干是不拿出来的。有点“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的城府。和程静相处,她眼里要说楚楚动人的,还是齐远兴。在她心中,一直藏着这个小后生。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就种下了单相思的树,不开花,不授粉,不结果,就一味参天大树地长,长得实有点地老天荒,埋没了金秋,沦陷了三春和葛蔓中的石头。
一把火,钟大勇的一把火,将年久日深的草烧去了遮盖,石头白花花地晾在太阳下,要重见天日的冲动。昨天,夜晚还没来临的白日梦,意外相逢……火红的秋树,风华正茂的体态,美男子在崇山峻岭间举目回首,浓眉细眼。他手里的树枝,在温存的风里,摇红荡绿。壮实的胳膊,凸起的喉结,顶天立地的双腿,山歌里的“女人”,于浑厚的嗓音里舞上天际的彩霞。她坐在秋千上,他用力地推,推得高高,推得远远,她就要抓住月亮的腰带,她就要钻进山峰的洞府。闷声闷气的沟底那乱石穿空的“咳嗽”,惊涛拍岸,急剧跌落大地的支离破碎……想起齐远兴来商店买鞋垫的那次,三层布衬得厚实的一双,正一针针一线线地纳,且绣了雀踏枝的图案,喜悦地拿在手上得意自己的飞针走线,他就来了。
正经着搭理客人,心情波动着取来他要的货,用塑料袋装好,若无其事地看着拿走,心有余悸地在无人私语的夜半浮想联翩。黄昏落日下,晨雾树林里,想象俊俏的脸蛋,浓密的黑发,哪怕一闪而过……高中毕业,对男生的一时半刻的怀想,就落在这个叫她“姨姨”的孩子身上,香火萦绕。心头的庙堂巍峨,那香炉还温热,却渐渐丢在草丛中。大勇玩火燃起的热浪,却再次撩拨……那双“雀踏枝”的鞋垫,程静送来了。她并没意识到别的什么地方,只是熟知何美美除了卖货,就是手中的鞋垫,不时地纳,可那不是商品,是拿错了的举动。
“顺手装混了吧,给你送来了!”程静放下东西,和她又说了一大堆的话,买了一包盐和一只打火机,还回头建议说:“下次进点好的,塑料鞋垫太臭。”
她笑不露齿地说:“嫌不好,就把我做的布料的拿回去。”
“那不好的,给姨父垫吧!”程静没起一点波澜。
心思云飞的何美美,被齐远兴的无意忽略了;闲云野鹤的程静认真地把信物给拿来了。其实何美美也是不自觉地怎么就装了两双,现在她还乐着纳闷哩。觉着车子嘟嘟囔囔一路的响声美妙极了。何美美拿出包里的奶糖,给张垄一块,李花两块,自己嘴里噙了一块。
李花被何美美推了一下,她好像还没睡醒。确实,懊恼多日,疲惫一天,扶着床沿又冷清了一晚,却迎来一个让她浑然战栗的快活的早晨。天干地旱的,不是一日两天了。龙王就是装聋作哑,看不到土壤的辛燥。突打的一声喷嚏,却也倾盆骤雨一阵。
杨绑柱和电话上的人,虚空里尽不了意,就丢下李花,来到她处。可这女人赶上月例,不能合着翻云播雨,又不让走,就赖着等待黎明。
那女人何时睡去了,杨绑柱便脱身。早晨的大街已经人流如涌,像年关赶集的热闹。商铺都开了门,太阳金色纷呈。远处看得见的柿子树上,累累的果实,青黄相接,红苹果都带着折断的枝条上市了,一框一框的摆满街道两边。青皮核桃堆得小山丘似的,也有化肥袋子装着的,不怕弄黑了手的人,动手自己挑拣。
车玻璃掠过的景物,让他有点烦。李花和孩子还在办公室里,他得赶快回去,随时都有找他的男人女人。体面是要时刻保持的。娘俩在,如何是好?就不管路人的讨厌和唾弃,不停地按喇叭,十万火急地回到公司。
到了吚呀学语的燕妮,白胖的小手在嘴里咬着玩,泉水似的小眼睛望着天花板自得地咯咯笑。他要去抱女儿,去亲可爱的女儿。打开朱红门,李花可怜地沉睡,头枕在臂上,臂搭在床边,不自在地交换两只胳膊,头向里向外地翻,口水湿到她的耳根。
皮鞋重重地踏响地板。李花揉了一把眼,用手急急擦了一下嘴角,收拢散乱的头发。孩子吃奶时,解开的衣扣还未系,她又手忙脚乱地系扣子。
“墙角有梳妆台,那上面有镜。”杨绑柱给媳妇指点。这是博士伦或别的女人使用的,不是为李花的。她不想这些。
他又端进来一盆水,是叫她洗脸。
“梳妆台上有化妆品!”
顺着她男人的声音看过去,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尽是好看的大瓶小罐的,有许多。作为女人拥有的家常便饭似的化妆品,李花没有。连最简单的,她都想不起用。没钱的时候是不敢买,有了男人给的一点钱,她更想不起买。她的光阴里没这些路数,她很习惯。一年四季,就是半盆凉水,用手撩上两把,脸就洗了。绑柱记的这一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紧张的她坐在梳妆台前,忽然看到自己并没把扣子系好,上面的下去了,下面的上来了,把个不服帖的乳还露着,白晃晃的,映照杨绑柱的脸。眼里进了一个影,博士伦的影,她的和李花的,在这里都很突出,只是载体让他不冲动。
毕竟昨晚的相聚,没能兴风作浪,早晨的精力就过剩地旺,他扯过李花就开衣扣,解裤带。慌的李花连连说:“门开着,窗外能看见。”
他一脚踢上门,把李花按在地上。背后的招式,李花从来没有,硬椅上的站立,更是何从历经。她对花式,有点女人初次的艰涩和推搡,却愿意地起身,平躺在床上,双眼已经紧闭起来。绑柱例行地依她的法子行事。她只会仰面朝天,他觉着单一,只好俯就苍茫大地一回,再唱“涛声依旧”的歌。
坐了一路的车,孩子口角上干得起皮。何美美领着李花先到自己家里。公婆给她看门市部,有水有饭。不像李花,她走了,回来也就冰锅冷灶,没东西解一时的路困。
燕妮喝过水后,在何美美的炕上睡着了。两人没散,何美美问李花:“他对你那个了没有?”李花平光的脸皮马上就执拗红了。何美美一看就知道绑柱对李花还是好的,好久见一面,没“那事”是不惬意的。她一时让妖精吸了骨血似的脸色煞白,转过身去,立时把齐远兴又装进梦的香袋里。
灯红酒绿醉人。钟大勇迷醉其中,不愿出来。媳妇踢了男人的命丸子,痛苦了一阵。大夫重又让他活跃起来,再不能朝九晚五地频密,可应付得了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却在何美美跟前总是换了悲情的面孔,博取一点温软,放松一刻的警惕,也好和经理继续同步人世花间。同时,要保持住在工人面前的威严,不至于可怜兮兮的,叫他们无拘束的没个畏惧,完不成生产任务,自己倒不好交差。在厂区工作间巡查时,不自如的挪步和隐隐的伤痛,使他大失体面,一度咬着牙穿梭。
化验室的小邓刚来不久,就和男会计好上了。唇齿相依的那刻是工作时间,叫他碰上了,言辞粗鲁野蛮,叫女人的脸红得发乌,流血的难堪;男子手足无措一阵,并没表歉意。这伤了男会计的面子,他就不顾上下级关系地背后揭起副经理的短。
工人洗耳恭听,拍手称快,都一清二楚的副经理,不过是连伪君子的面具都不会做的人,所谓“朝中无马驴当差”地顶着缺而已。他的特长是对杨绑柱忠心耿耿,说一不二。这样的帮手并不好找,经理怎么不把他当个将军使用呢!
这也是钟大勇的长处,吸铁石的功夫他偏偏不赖,就死心塌地地“吸”他,经理也就信任,得心应手地用着他。烟酒供着,吃喝应酬场合跟着,山欢水笑的玩乐陪着。他感激,欲认再生父母,便毫不懈怠,全心全意地付出。可毕竟缺了天长日久的磨砺,吆三喝四的总不到位,指手画脚的不专业,大家都当笑料。
这些难堪,何美美是不知晓的。他是逆来顺受的,可惜的是杨绑柱总把他当柱石看待,当然也用作挡水的墩,防风的林。比如工资不想按着时发,加班费不依据承诺的兑现,劳保品欠二拖一的,他都冲在前面,把大家的怨气和愤怒,得法不得法的压下去。因而也得个“独当一面”的好评,经理再给他钱的鼓励和奖赏,也心满意足。
被老婆踢伤命根的日子里,别人说东道西,他无声地忍受;大包小包的中药,不敢当院子里众人面煮,怕药味飘荡在空气中,加重别人对他的笑话。经理一眼就看出副经理的苦衷,惺惺相惜,领他和自己一起去住大房子。熬煎中药的事,也就几个女娃见过。不过,女化验员和男会计是了如指掌,洞悉全部。他要拿它做自卫的武器,报复的苗头萌发时,可当反戈的盾牌。
因而,公司大院的办公室,荒落得剩了粉尘光顾,兼作打扫卫生的聋耳朵大师也就忘了这一茬事。何美美才忙了一下午,清理出个环境来。
见到媳妇,他都想好了怎么解释这一切。可就一句“远兴”的话,何美美为引开注意便东拉西扯,他自顾不暇,也没想得太远,又哪敢追问。何美美到底聪明,把含糊其辞联系上身临其境的真实,满世界的,有几个不“称是”。
睡在女人身边,几日前的事情忽地连成串,慌得硬是用病中的痛苦掩饰。何美美的手幸亏没伸进去,不然穿在身上的沾了女人经血的裤头,可又会闯下一场弥天大祸。上次的胶套惹的事还隐隐约约,要是再次被发觉,那不更……越想,就怕得要命。不得已,在装腔作势的呼噜里,忍受水深火热。
确定女人迈出房门,他揪着裤带的手才放开了,指头失去知觉,真正进入睡梦,弥补了一夜干吼呼噜的消耗。
送走李花母女,何美美关了铺子的门,和衣而睡,缠绵起地动山摇的销魂……一男子跟她翩翩起舞,从旭日东升跳到满天星辰,从夜幕降临舞到日上三竿的大中午……有买货的人敲铺子的门,她才惊醒,敛起绮梦的衣裙。
不是别的,正是梦中人。
齐远兴就站在铺子前,钟鸣在外面等。何美美的脸艳得似秋日枝头火红的梨。
他买了香烟、茶叶和白酒,钟鸣要进沟,给群众开会,需要配合的事情,得大家协助。矿山上就赵华一人,领着工人生产,齐远兴跟随钟鸣下山。
钟鸣先回家了。
齐远兴没走多远,何美美就站在铺子门外,温和地叫:“远兴,来一下。”
“好的,阿姨。”齐远兴又跑回来。
何美美把热水里浸过的毛巾给他擦脸。看着骨节分明而温润的手指灵巧地把毛巾从额上拭到眉角,覆住鼻梁,又在两腮上沾了两下,才伸进衣领,连带脖子都擦了,顺手就把毛巾放在玻璃柜台上。“阿姨,有什么事吗?”
“我这回进了好鞋垫,给程静说一声。”
齐远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面情,只是礼貌地说:“上次买的还没有穿烂呢!”
“哦……”何美美空荡荡的,心里泛酸,她意识到该给胃里一点食物了。从昨天回来睡到现在,全是疯着的梦境,它也消耗!
齐远兴跨出门,走出她的视线,可那宽厚的背和高高的鼻梁,已造设起一间屋,坐落在她绿草如茵、人迹罕至的无名地,终其一生,都摇曳着清灯的光。
枝叶没事,小明还没放学,就往何美美的店里来。她给艳玲织的毛衣眼看收口了,配的毛线缺了白色的,左看右看,她不满意。熊猫的图案得黑白色分明地处在一起,才活泼可爱。
齐远兴从门市部出去,何美美站在门外,看人走远了,她才回身进去。枝叶赶了几步,她不清楚自己突然加快的步子意欲何为,但妹子程静是她关心的人,与程静荣辱安危有关的,她都睁大眼睛。有时,她恨何美美。就那一次说给枝叶的悄悄话,把齐远兴夸得腻味,她已经旁敲侧击过她了。虽然毛躁的齐远兴并不意识到那一步,但何美美表露的体贴已经超出了界限。她心疼程静,并不想提醒出麻烦,她要替妹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这只唤春的母猫。去年秋天收庄稼的时候,柳树底下的一场,还在她脑里旋转。
坡地的洋芋苗蔓已经干霉了,人人都在细雨中抢挖。枝叶背了一筐,她一步步地往山下走,路都是湿滑的。过了河,就听柳树下是何美美的声音,还有齐远兴。
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替背着背斗的齐远兴擦额头呢,他则脚步不停地一口一个“阿姨”
地感谢。何美美劝他放下背斗歇歇,齐远兴说“不必了”,他就硬拉着,靠了树杈,齐远兴放下背斗,她又伸出手去给他擦,他要自己来,她又不肯,像关爱女儿。
着急的枝叶把背着的筐随便撇下,不由分说,抓起一把湿土,就向两人打过去。
土落在头上,何美美害怕了,头低着,左右看都没看就先走了。枝叶快乐着,她惊散了纠缠,或许使自己的妹子免遭一次背叛。
从那时起,她就义无反顾地经常留心何美美对齐远兴的举动,她担心年轻的男人会受风骚娘们引诱,伤害自己莲一样清纯的妹妹。她不允许,她必须制止;她用不惊天不动地的办法保护程静。
“想什么呢?”枝叶敲着玻璃柜上垂头的何美美。
何美美失意地抬起头,看见枝叶,就一副劳累疲顿的表情,问她要买什么。
“有没有白色的线,最好是乳白色的?”
“乳白色的,有。”
枝叶拿在手里掂了掂,觉着线还可以,买了一小把。又问何美美:“钟大勇挣了好多钱吧,把个老板娘幸福得满面红光!”
有点难为情的何美美,送走齐远兴后,就心神不定地趴在柜台上胡思乱想,枝叶的眼光树梢一样地摇,打着她似的,忙不迭地说:“别糟蹋我了,你是最明眼的人,我哪有什么……大勇挣的钱,连他自己都不够花。”她是最能在河沿上收住步的女人,即使不小心溜出口的话,也不似常人,偏要此地无银地上涂下抹,反倒失了方寸。
枝叶平素的行事,何美美是熟知的,除了和她一样大大咧咧之外,并不背后说是弄非。自己的话是藏头不露尾的,谁又把偶尔吊在嘴上的恭维话,往歪里去想。
要是枝叶真的讲出个酸桃苦李,也不会有三长两短的啥事发生。这庄里的女人,只有她俩像是棋逢对手。对手不一定就刀光剑影的如曹操刘备,对手有时是心照不宣的,心意相通的。
的确如此。她们二人,秉性、苦乐不同,但都有一方内心天地。
此时,抱着孩子的李花,穿着不太合身的米黄裙子,站在路上,对着枝叶难得地笑。燕妮把手里的奶糖粘在李花的袖口上了,伸着脖子用嘴舔不下来,“咿咿”
地朝枝叶弄手。
枝叶抱起燕妮,在孩子的脸蛋上亲,进了李花家门。跟着何美美从城里回来,李花的愁眉展开了一些。她给枝叶说,裙子是绑柱买的,不光一件,还有别的衣服,裤子、毛衣之类的,都很时兴。可就是每一件李花穿上,总是小了点,都是苗条人的尺寸。
苗条人走了,绑柱把它打包给了媳妇。李花看哪一件都好,有真丝的,纯棉的,亚麻的,叫不上质地名称的,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还留着一股清淡的香水味。她舍不得挑剔,白面玉米杂粮的,都可吃饱肚子,哪一碗也不能倒掉。
窄小绑出了李花的快乐。枝叶不言,心里的叹息无从发出,对另一个相好的妹子爱莫能助的哀怜。
从沟里来了一群人,挤在何美美的门市部,要买好烟好酒。胡子拉碴、脖子红黑的人进了李老大的理发馆,半小时左右出来了,脸面干净,皮肤展紧,眼仁黑白清楚。他叫吴燕梁,和王红卫的媳妇燕芹是亲兄妹。家里有父母和媳妇及十八岁的儿子五口人,在沟里面生活。他担当着那几十户人家的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