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若安好,吾便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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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5)

我一向不赞成书房里用暖气,暖气只能使人头脑晕胀。空调会发出一种“轰轰”之声,给清冷的寒夜注入了一丝烦闷。在我看来,一切天籁之音,都是一种有声的静,而人工之音,就会破坏自然的和谐。理想的书房应该有火炉,林语堂说过:“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籍横阵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是读书的兴味。”儿时的乡下,家家户户都有地炉,地炉靠着墙壁,一家人围炉而坐,聊天纳鞋织毛衣。对着地炉的天花板上,吊着宽宽的菜篮,篮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排满自家做的豆腐,豆腐上已有了深深的灰霉。深夜,村人陆续进入梦乡。窗外,寒风像刀一样扑向万物,窗台发出“呜呜”怪响。窗内,炉火正旺,暖气融融,满屋里弥漫着豆腐乳儿香。一书在手,竟能如痴如醉。当然,这只是儿时。现在,我用一种移动很方便的火炉。门缝里不断侵入的冷空气,给我的头脑敷上一层镇静剂。而火炉像我儿时亲密的伙伴,蓝幽幽的火苗,左右摇曳,房间里充满了温暖清香。房间里的寂静,也有了一丝甜蜜的味道。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冬夜读书时”。冬夜读书,适宜系统学习,纵向深入,是读书人最好的“进补”时光。无论是读诸子百家、人物传记、诗词曲赋,还是笔记小说,其间的哲理幽趣雅韵,都能使人神清气爽,有效地滋精补气。我个人在冬天最喜欢阅读的文字是名著。这个冬天,我到学校图书室借来了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全集,它们都是今年下期语文教材里所涉及的内容。当时来不及细细阅读,成为心中一块心病。学生时代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印象又不深。现在重温,自是另有一种风情。

???冬夜读书,喜欢在厨房里准备蒸红薯。读得累了,红薯也熟了,正飘来丝丝诱人的薯香。于是,来到厨房,拿起筷子,拨开薯皮,挑出点点温润,又软又甜,三下两下趁热吃下肚去,又回到火炉边,进入书的世界里。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读着读着,时光飞逝,不觉已是深夜。想想古人“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的境界,城市的喧嚣、红尘的纷扰皆已远去,一书在手,物我两忘。能在似箭光阴、似水流年中填满读书的快乐,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锄草

在所有的农活中,锄草是一件极有诗意的事情。

就说那锄草工具锄头吧,就是一件精巧的工艺品。在一根圆形木棒末端,套上略弯进的扁平梯形铁锄,整体看上去美观轻巧。扛在肩头,左手搭上去,右手随着身体行走节奏前后摆动,走在乡间小路或田埂上,感觉自豪而悠闲。“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月下的诗人肩扛一副锄头,穿行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这本身就是一幅醉人的画。

锄草的姿势也是很讲究的。双手相向握了锄头,让锄头与身体保持平行。锄草时,双腿微屈,身体微侧,右倾,整个姿势优雅而又颇具绅士派头。锄草就在于身体这几部分的协调用力。锄草高手,用的阴劲,大锄轻轻一刨,块块草皮整整齐齐地被削翻,锄头再轻轻一送,草儿脱了泥土浮于表面,晒干后成了土壤肥料。被侍弄后的土地干净平整熨帖,也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锄草不仅根除杂草,还包括为庄稼松土。因此,一年四季,农人干得最多的农活也是锄草。每年新春时节,阳光露了明媚的脸,四野里冒了寸寸新绿,空气里就弥漫着锄草的气息。农人的嗅觉是灵敏的,勤劳的本性使得他们迅速从年味里走出来,扛了锄头,散在四野里,从春天盛开的百花里锄到初夏满眼的嫩绿中,从盛夏的凉风里锄到初秋的旷渺中,从深秋的清幽里锄到寒冬的平静中,年年如此。锄草就是人类与大自然和睦相处的一种方式,人类用一把锄头,向土地表达绵绵无尽的爱。

对象不同,锄草方式也是不同的。苎麻土的锄草很轻松,苎麻根系庞大,一兜兜紧密相连,几乎没了空地,锄头无处落身,与其说是锄草,不如说是用手拔草。苎麻根上的土质干松,又薄又浅,草根浮在苎麻土表层,无论根茎纤细的棉花草和丝草,还是根茎密长的菊花草马根草,拔来全不费功夫,轻甩根部泥巴,顺手挂在阵年的苎麻骨头上,只一两天工夫,草就被晒干成了苎麻土的肥料。

大蒜地里的草较多,有的密密麻麻地形成草皮,一寸寸地锄去,如同剃头一般,很有成就感。紧贴大蒜根部的,蹲下去用手去拔,满手就有了清新的泥土香。

油菜地的锄草劳动量最大,大块大块的油菜地,等着农人一行行一畦畦地锄过去,要花好几天工夫。那时,周遭村子上空,还弥漫着淡淡的年味;四围山色中,春色渐浓。阳光在青葱的油菜叶上映出点点亮色,在千篇一律的锄草动作中,光阴仿佛被无限拉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时光在一分一秒地推移。

替花生松土得赶在花生落茎之前,土壤太板结,花生茎落不下去,浮在土壤表层,长出颗颗水籽。替红薯松土像对待新生儿一般要有特别好的心思,栽红薯时薯藤是斜着插下去的,松土时要顺着栽插方向锄,如果倒着锄就会把薯藤锄死锄翻。薯藤长速特快,很快绿满了垄沟,红薯也开始扎根。此时松土,要瞄准红薯大概会扎根在什么位置,因为稍不注意就会锄断新长出来的红薯。松土后,要把一行一行、一兜一兜的红薯藤牵向同一方向,好让薯藤充分吸收阳光,有利于光合作用。

锄草后的菜畦真实地袒露了胸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时,红薯藤打着呵欠,伸着长长的懒腰;蒜苗优美地伸开手臂,可以听得到它内心的歌唱;蚕豆苗胁着蝴蝶般的花朵,笑得很是灿烂;花生苗袅娜地立着,椭圆形的叶片在微风中抖颤。“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锄草又累又晒,辛苦难言,但锄草人眼里是平和的坦然的,因为内心有满足有成就。“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衣服被露水沾湿了不要紧,要的就是这种融入大自然自由美好的感觉。

打猪草

春末夏初,野草疯长的日子里,常常想起儿时打猪草的事情来。

那时候的村里,家家户户养猪,大人们要忙农活,打猪草的事儿就落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了。

每天放学后,我们丢下书包,挎了竹篓,三五成群到约好的地方割草、嬉戏、玩耍。打猪草的地点不一,房前屋后,池塘边,树兜下,篱笆墙上,田野里,到处长有猪爱吃的草儿。

篱笆墙上的草儿得天独厚,又嫩又青,长势诱人,猪也爱吃,但纵横交错的荆棘成了它们忠实的卫士,一不小心,手就会被荆棘划破。房前屋后湿地里的猪耳朵草就好拔多了,它大咧咧地张开肥大的叶片,很憨厚的样子。一拔就是实实的一大把。但猪耳朵草长势太快,叶片很容易在阳光下春风中变得硬实。湿地里的辣椒草整整齐齐的,很有淑女风范。撸下她的嫩头,揉碎成团,可以做酒药。猪爱吃的牛筋草生命力最旺盛,稻田边,水渠旁,小路两边,它们匍匐着,延伸着坚韧的叶蔓,与其它草儿争夺领地,细叶在风中骄傲地摇摆。农人见了,连根锄了,埋入土里田里,几天后,光秃秃的地上又长出了参差的新绿。坎上的棉花草雍容华贵,叶片又嫩又柔软,手感特别好。田埂上的狗牙齿草,鸭公草,肺牙子草,舒展着叶片,姿态嫣然。一兜兜拔过去,顺手甩甩根部泥巴,四处就会飘荡着泥土混合着的青草香味。

钻进油菜地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无数的花蕊花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沾得满头满身都是。油菜地里有点湿润的泥土味扑面而来,隐隐约约还有油菜叶的清香,很好闻。那里的草儿,因了油菜花的荫蔽,氤氲得纤细嫩葱,撸来时从茎部断裂,又嫩又干净。青灰的油菜叶也是我们觊觎的对象,偷偷捋下来,藏在竹篓底,上面遮一层杂草,可以躲过人们的目光。

油菜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形成天然的屏障。躲在油菜地里,避开了大人们的目光,有种特别的放松和神秘感。野草装满了竹篓,我们就围坐在油菜地里轮着讲故事,讲着讲着,开心得翻几个筋斗,压倒了不少油菜。累了,就躺在伏着的油菜上,望着蓝天,阳光轻柔地洒下来,微风拂过,油菜花香四溢,惬意极了。但伏下的油菜被大人们发现了,免不了挨几声骂。

节假日,打满猪草后,我们也去土坡边,拔马根草白嫩嫩的茎,剥去外皮,塞嘴里一嚼,汁水甜美。或顺手掐几根姑娘草,围坐在垄沟里,做孩子们的游戏。把姑娘草头去掉,剩下四方形长茎,对面两人,一人握一头,一齐往中间撕去。姑娘草茎纤维柔韧,在中间交汇处形成各种形状,如果撕成了四方形,大家就要笑话撕草人将来生女孩。菜藤翠嫩的,我们一截截折断,让外皮粘连着,挂在耳边成了美丽的耳环。草茎细长的,我们一根根折叠起来,织成各种形状的草戒指。简单的游戏,可以让我们快乐玩上一天。

一年四季,总有割不完的猪草。夏天,烈日烤焦了各种野草野菜,我们的目标转移到高处的苎麻土里和池塘边的小溪中。暑假里,只要提了竹篓,跨出家门,我们便像无绳的风筝,散在苎麻土里。苎麻沟里的各种草儿,因苎麻宽大叶子的荫蔽,养尊处优,青嫩茂盛。有一种红兜草,茎是红色,叶儿尖细柔软,自然垂向四方,美丽极了,在草丛里格外引人注目。这是我们夏天最喜欢拔的草也是猪爱吃的草。溪流里有油油的丝草,丝草里聚集着众多虾米,捞来晒干,用辣椒一炒,清香脆嫩,是我们夏日里最美的荤菜。

草木枯黄的日子里,收割后的稻田里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地菜。它的茎层层叠叠地向四方匍匐,蔓伸向空中,开出细碎的黄花。远远望去,像是满天的黄色星星。有幸割到一兜肥大的,就可以做毽子踢,在田野里玩上一阵子。

等到稻田被犁翻,土地菜被埋入泥中,春风来了,春天也就来了,那些草儿又在篱笆墙上,房前屋后,池塘边,垄沟里,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满眼的油菜花

家乡的田野,是油菜花的世界。

那种蓬勃的色彩,是颜料调不出来的。热烈着,奔放着,海浪一般翻滚着。点点金黄凝成块块色彩,仿佛一朵夸张的花,盛放在田野间,灿烂在蓝天下。

走近细观,这种扑面而来的馨香,又是言语无法描述的。只惹得无数的蝶儿蜂儿,不知名的虫儿,疯了一般忙忙碌碌。四瓣的黄花托着同样黄的花蕊组成单枝的花,许多单枝的花颤颤地缀在菜头周围,像美女粉嘟嘟的脸。无数粉嘟嘟的脸聚在一起,高低错落,顾盼生姿。风吹过来,煞是热闹。左面的推着右面的,右面的又挤着前面的,翻滚起伏,推推搡搡。只闹得个落英缤纷,香气四溢,青春的气息浓烈地散发出来了。

这样的青春,这样的美丽。培植它的过程却无须花多少心思的。初冬时节,灰蒙的天空总是漂浮着毛毛雨丝。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男人犁翻了禾梗,耙碎了泥块,用锄头分成了行行垄沟。女人冻得通红的手,握了铁锄,在行行垄上每隔六厘米左右扎下去,挪开条缝,植入油菜苗根,摁紧泥土掩住根部,再浇上半瓢水就可以了。那时,女人总会掠过额前湿漉漉的刘海,望着满地里抹抹青绿,疲惫的神情里流露的满是爱怜之意。

随即是天寒地冻,冰覆雪盖的漫长冬季。油菜地里总是淡淡的几抹青绿,仿佛用颜料轻描了几笔。但女人的眼里,总有着期盼中的喜悦。因为她们对油菜总是很自信的。

果然,立春前后,油菜花就开了。先是一两朵花毅然打破了冬的冷寂,欢快地告知春的端倪。十天半个月后,三三两两地又开了些。东一簇,西一簇的。春寒料峭中,看得人内心焦灼。又是十天半个月,在人们的期盼中,剩下的油菜花终是失了矜持,不约而同把储了一冬的能量蓬蓬勃勃地盛放了。花从茎部开起,陆续开到顶端,又持续个把月。把个春天的浓郁,泼洒得淋漓尽致。

养了一冬的女人,鲜活壮实。红润的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挽了袖子,提了竹篓,彼此吆喝着,扑入那满眼的油菜花里。油菜地里,有点湿软的泥土和着青草香——隐隐约约地,还有腐烂的老油菜叶味扑面而来。那草儿,因了密密丛丛的油菜花,荫蔽氤氲得纤细嫩葱。掳来时,不堪重负,娇嫩得从茎部断裂,并发出“芯”地一声,连声音也是这样翠嫩。这样的纤草,没了根部的泥土,很是干净,猪也爱吃。女人麻利的手,飞快地掳过青草,再顺带捞来老去的菜叶。只需在油菜地里绕个两三圈,便可打满一竹篓猪草了。女人从油菜花里钻出来,沾了一头的花粉花蕊,熏了一身的香气。乍一看,分不清是油菜花还是穿着碎花衣衫的女人。

油菜花飘零到顶端时,布谷鸟叫得正欢。坎上沟壑间,流水淙淙。田野里,有了新翻的泥土气息。男人把贮满水的秧田耙得像镜子一般平。女人也高高地挽起裤腿,提起锄头,削翻了田埂上块块草皮。再勾点湿泥糊了田埂,堵了洞眼防止漏水。田埂被侍弄得整齐熨帖,远远望去,仿佛给这块镜子镶上了一道黄边。

油菜花旁边的菜地里,也有开着黄花的白菜苔。长势太盛,一时吃不赢,女人便辍了,装满竹篓。回家在开水里烫下晾干,做冬季里吃的卤盐菜。这个季节,只要是晴天,家家户户门前,都架几个木桩,晾几竹竿的菜苔。水泥地面,也铺了一层剁碎的青黄菜苔。女人还会在菜地里砍几兜莴笋,剥几条好炒了腊肉做公公丈夫的下酒菜;顺便又在坎上寻了几根春笋,好炒了鸡蛋给正在读书的儿子吃。炊烟起时,几阵锅碗瓢盆响后,各家各户都飘出了腊肉和豆腐乳香,这些香味混合着田野里的油菜花香,满世界里飘荡。

春天的气息总是这样浓烈地铺散出来。

家乡的女人,总有做不完的事。油菜花全落了,青葱一片的油菜稿也倒下了,一年的农活才算是开始。女人总有着使不完的劲,从田里土里忙到家里,像陀螺一般转。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她们用一双结实灵巧的手,把个日子拾掇得有滋有味。

油菜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年又一年。昔日的媳妇转眼成了老妪,昔日的女儿又成了今日的媳妇。一辈又一辈的女人,默默地奉献,默默地美丽,又默默生养了美丽的女子。

就像这默默美丽默默飘零的油菜花。

连她们的名字,也是这样的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