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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纽扣

在路边上有个无人售货亭。杉田把自家种的萝卜、小油菜、胡萝卜等蔬菜摆在约有半张席大小的货架上。

蔬菜一袋从一百元到二百元不等,买菜的人把硬币投到用铁丝吊着的空罐头盒里即可。

到无人售货亭来买菜的多为农田前面小区或对面公寓里的人。因为这里的蔬菜比站前超市便宜得多,所以每天摆出的蔬菜从来没剩过。

“嗨,又有一个。”

黄昏时,杉田从铁皮盒往外倒硬币时说。他的手指闪着一个比百元硬币大一圈的黑色圆形纽扣。这颗纽扣好像用黑色贝壳做的,中间有呈井字状的四个穿线孔。放在明亮处,纽扣闪着美丽的光泽。

“真不像话,用纽扣代替钱。”

这一个月以来,已经发现三颗同样的纽扣。虽然没什么用处,但扔掉可惜,所以用胶带纸黏在墙上。这是第四颗。

在此以前,发生过几次拿走菜不给钱的事。杉田贴了张纸条,上写“拿菜不付钱就是小偷”!从那以后,再没有丢过菜。

“肯定是看错了。”杉田生气地想。

用纽扣来换精心种养的蔬菜不合道理。

“准是那个老太太。”

他眼前浮现出在田里干活时经常看到的那个老太太。她清瘦,高个,有点驼背,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走着。从那走路的姿态,可以看出,她以前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可是,只要她来买土豆、胡萝卜,钱盒里肯定有纽扣。“她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纽扣是百元硬币?”

话虽然这样说,但总不能在她往钱盒里投纽扣的刹那间把她抓住。

“也许她真把这纽扣当成了百元硬币。”

杉田看着那纽扣,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死去的母亲。

——妈妈在处理旧衣服和衬衫时,总要把扣子剪下来。各种各样的扣子装了整整一点心盒。

也许这个老太太把扣子盒误认为贮钱箱了!

当杉田平静下来时,许久不见的女儿回来了。

“嗨,这是怎么了?”

女儿兴致勃勃地指着墙上的扣子说。

女儿从设计专科学校毕业后结婚,现在在一家室内装修店打工。

杉田阴沉着脸把事情讲了一遍,女儿两眼闪光。

“给我吧。”

“这是卖菜的钱,一个相当一百元。”

“我给你四百元。”

“什么?扣子值那么多吗?”

“这是用黑蝶贝做的纽扣。雕工也好。原来肯定是用在高级礼服上的。”

“这么贵重?”

“现在买,一个的价钱就吓你一跳。这样高级的扣子,可以卖……”

杉田边听边想起了那个老太太走路的姿态。

那纽扣写出了老太太现在生活的拮据处境和早先的红极一时的辉煌。叶莲卡这是战争的最后一年。我们的部队驻扎在国境线上,离莫斯科很远。

傍晚,我回营房去。我疲倦极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压抑在我心头。

“让这一切都赶快结束,赶快回到家乡才好。”我思忖着。

在庭院里,一位小女孩迎面向我走来,她身材纤细,梳着两条淡褐色的发辫。

“你好,叔叔。”她说的是陌生的语言,但听起来与俄语很相近。

“你好,小妹妹。”我回答说。

我们走到操场边,坐在一条板凳上。操场上铺着光滑平整的白色石块。黄昏时分,又凉爽,又寂静。山脚下,湖水好像蜷缩成一团,静静地睡着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问道,热情地和这位新交攀谈起来。

“叫叶莲卡。”她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同时用十分明亮而又极其严肃的双眼注视着我。

“你几岁啦?”

“六岁半了。您几岁呀?”

“我呀,你看有几岁?”

叶莲卡犹疑了片刻,然后很自信地说:

“大概,有十六岁吧。”

可爱的叶莲卡,这也许是她能数到的最大的数字。我不愿意使她失望,用肯定的口吻回答她:

“你说对了。”

我们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叶莲卡仔细地打量扣在我制服上的奖章,并忧伤地轻声说道:

“都发黑了。您不常擦它吗?”

“不擦。”

“可以用牙膏擦,也可以用砖灰擦。”

“是的,可以。”我同意她说的话。

我们又默不作声了。

“叔叔,您讲个故事给我听好吗?”她要求我。

“从前,有个国王,”我开始讲了,“他很老了,同时,又很凶残。”

“像希特勒一样吗?”

“比希特勒还要凶残。”我一边讲,一边做出凶狠的表情。

“没有比他更凶残的了,”叶莲卡提出抗议,“他是最凶恶的人,就是这个希特勒,他把我们都赶出家门,还把我们的爸爸给偷走了。”

叶莲卡不说话了,后来,又悄悄地对我耳语,好像是有什么秘密要跟我讲:

“以前,爸爸还常给我们写信,可现在不写了。是不是他忘了我们的地址?”

“大概是忘了。”我随声附和她。

我们重又沉默起来。我在痛苦地思索,怎样才能排解叶莲卡这些悲伤的思念,但始终找不到话题。我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怎样和孩子说话了。

最后,我问她:

“告诉我,叶莲卡,你长大以后想做个什么人?”

她又用十分明亮而又极其严肃的双眼望着我:

“叔叔,我要像妈妈那样,长大做个寡妇。”

她说出这个奇怪的字眼之后,自己也笑了。也许,在她看来,寡妇——这是个职业,就像司机,或者看院子的人一样。

我望着叶莲卡,望着她瘦削的双肩,望着她那像溪水一样在背上流淌的明亮的发辫,对自己刚才那瞬间的疲乏,感到无地自容了。

这句简单的话,是一个孩子对法西斯希特勒最有力的控诉。信时值十二月三十一日。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帕潘科夫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着即将结束的这一年的最后几件紧要公事。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副面孔,俨然一派首长的风度。每当电话铃响,帕潘科夫总是一边抓着话筒,简要而认真地回答着,一边仍继续签阅文件。

一会儿,女秘书柳多奇卡敲门进了办公室:“对不起,帕潘科夫,打扰您了。有您~封信,您私人的。”

说着,她把信放到帕潘科夫的桌上,随即转身走了。

帕潘科夫拆开信就念起来:

亲爱的妈妈:

你的儿子在给你写信。我已经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出差、度假、住医院了……

“真是活见鬼!”帕潘科夫惊诧不已。他又看了看信封,上面分明写着他的机关地址和姓名,而且一点儿也没错。帕潘科夫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仍然把信继续念下去:

我们这里现在正是秋高气爽、春光明媚、夏日炎炎、寒冬腊月的时节。

我身体还好、很好、不太好、很不好。

前不久我去逛过剧院、电影院、音乐厅、酒吧。

我打算再过一个月、一年、五年就来看你。

我知道你没钱花了,所以寄给你三十、二十、十、五卢布。

我已被任命为总工程师、厂长、总局局长。

我妻子祖莉菲娅向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