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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每个女孩都是天使

安琪是我们初二(3)班最受男生欢迎却最不受女生欢迎的女孩。

安琪的妈妈是做服装生意的,很年轻,打扮也很赶潮流,和安琪站在一起像是姐妹俩,这让我们都很羡慕。可是安琪没有爸爸,所以镇上的人都怀疑起她妈妈的个人作风问题。想想也是,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纠葛呢?不过她总是热情地和我们班的同学打招呼,还让我们多关照安琪。

安琪本来就长得不错,精致的五官,眼睛很黑很深,好像会说话,皮肤白白的婴儿般的水嫩。再加上很会打扮,穿着入时,站在人群里很突出,像一只高傲的天鹅,而我们剩下的女生就是作为陪衬的丑小鸭了。

赵梅特别反感安琪。因为赵梅读小学时也是全校公认的一枝花,高傲得不得了,可是一进入初中,就被外来的安琪夺走了所有的目光和喝彩。这使得赵梅很没面子,常常在私底下说安琪漂亮全靠有个做服装生意的妈妈,要是没有这么多漂亮衣服支撑着,她肯定也会淹没在人群中。也许不完全是这样,因为在赵梅有意识注意打扮以后我们还是觉得她不及安琪,因为赵梅的漂亮是俗气的那种,而安琪则是超凡脱俗的。

我们班男生的数学学得特别好,参加全国数学竞赛都能拿好几个奖回来,女生呢,通常只有安琪能在初赛中胜出参加最后的决赛。她拿一个鼓励奖和一个三等奖,所以男生对安琪是很尊重的,说她既有美貌又有智慧,说她真的是天使,“安琪”本来就是天使的意思嘛。

总之,安琪在男生中人气指数是很高的,生日的时候贺卡雪片似的飞过去。一到下雨天,会有男生排长队要把雨伞借给她,每天还有不固定的护花使者送她回家。来实习的男老师上课点名的时候都多看她几眼,解答她的提问也会特别有耐性。去春游,碰到其他学校的学生,陌生的男生都会追着她吹口哨。不过也没见过她答应了谁或者是得罪谁,总之她和所有的男生关系都很铁。就连那个不声不响的王云也暗恋她,有过含蓄的表示。王云可是我们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不仅长得帅,而且学习棒,又乐于助人。赵梅和他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以前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可是自从有了安琪,王云明显对安琪亲近,这让赵梅更加恼火。

总之我们女生都不喜欢安琪,因为她夺走了所有男生的目光,她那么鲜活亮丽,让我们黯然失色。没有女生愿意和她同桌,也没有女生愿意和她一起吃午饭。“三好学生”评选的时候,全体女生都很有默契地没有选她,最终一个各方面逊色很多的男生获此殊荣。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都挤作一团嬉笑玩耍,只有安琪远远地一个人站着,更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高贵天鹅了。

安琪有成群的仰慕者,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不过她好像也不怎么介意,依旧做她既高贵又孤独的天使。她不会主动和你套近乎,见了面只是给你一个惯常的微笑。也许她也知道就算主动接近我们,我们还是不理睬她。

安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用左手写字,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但至少大家都很钦佩她能这样,因为我们写字都是从左到右的,用左手的话会很别扭。安琪就是安琪,连写字都与众不同。到了初三,安琪更加突出了,又拿物理竞赛的奖又拿作文竞赛的奖,简直就是一个全能的才女,连很多骄傲的男生都不得不俯首称臣。王云更是在公共场合说安琪是他出色的竞争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还常常被老师誉为最佳搭档呢。赵梅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她有一次偷偷把安琪的自行车的气给放了,安琪着急得很,这个时候王云过来陪她去车铺打足了气还送她回家。赵梅嫉妒得在教室里又是砸桌子又是扔扫帚,可是这些管什么用呢。

初三下学期,重点中学给了我们一个保送名额,学校经过商议把这个名额给了安琪,但是一定要通过民主选举才能最后定下来,重点中学的领导到时也会来检查。那些领导先是找了安琪谈话,可能交谈结果很满意,安琪是微笑着从会客室走出来的。接下来他们又到了我们教室说想听取大家的意见,开民主生活会,当然安琪是回避的。

一开始大家都不肯发言,沉默着,谁都怕说错话。在领导的再三鼓励下,大家才开始说安琪成绩很好,各方面都好。“那么她的人缘怎么样呢?”领导又问,“我们想从各方面对她有个了解。”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教室里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安琪只和男生要好,平时根本就不理我们女生。”赵梅尖细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安静。

“安琪很注重打扮,和每个男生的关系都很好,可是她没有一个女生朋友。她只管自己成绩好,却从来不帮助我们女生一起进步。”赵梅接着说,她肯定是想借此机会来发泄几年来的不满和委屈。

接着领导问我们是这样吗?我们都点了点头。安琪的确没有女生朋友,可那是我们不愿意接近她,并不是她不理睬我们。安琪的确受男生瞩目,可那是她的错吗?领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了。

后来那个保送的名额给了王云,事情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这个消息在全校公布以后,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为什么安琪中途被放弃,各种说法都有。得知消息的安琪在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晕倒了,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可是再想想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啊,于是又心安理得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班主任给我们开了一个班会,是关于安琪的。班主任说安琪的身体出了点“故障”,要在医院待一些时间,那都是我们的年少无知引起的。

“唉,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让我说什么好呢?”班主任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教室里又是可怕的安静,如同那次领导来检查。

那个明媚的下午,我们全班浩浩荡荡去医院看安琪。安琪的妈妈依旧热情接待了我们,脸上还挂着泪痕,也许安琪真的病得很重。

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严重。

安琪的妈妈说安琪生下来就有心脏病,靠右的心脏近乎瘫痪,所以她写字只能用左手。她奶奶嫌弃她,要把她送到福利院去,让她妈妈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是安琪妈妈不答应,于是安琪的爸爸和她离婚了。安琪妈妈一个人把安琪带大,其中的艰辛也就不说了。

安琪的身体一直不好,可是她从来都没放弃过学习,本来体育课是可以免修的,可是她吵着要和我们一起上,她说她不想让自己特别。但是每次体育课过后她都会难受好一阵子,要借药物才能缓解过来。安琪一直希望人家能把她当做正常人对待,所以她一直默默坚持,就连班主任也是最近才知道她的病情。

医生说安琪随时都可能会倒下,最乐观的预计也是到二十多岁。总之,安琪会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安琪的每一天都是她生命的倒计时,所以她格外珍惜。她去学唱歌,学绘画,她害怕时间真的不够用,所以想抓紧时间好好地体验生命。她尽量做一个好学生好女儿,不让大家为她操心。

她也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可是我们这些无知的女生啊!安琪妈妈一直建议她考中专,生怕高中三年的学习生活会彻底击垮她的身体,可是她的梦想是考上医科大学,要找到一种治愈类似于自己的病人的方法。她说有限的生命不想虚度,真的,当有一天你的生命也进入倒计时的时候,你绝不会愿意碌碌无为地走过这段日子,肯定是想让它每一刻都精彩都有意义。

安琪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那是因为她的人生实在太短,所以安琪妈妈想尽量让她每一天都能光彩照人,充分享受一个女孩的权利。唉,没想到这居然成为我们排斥她的理由。

安琪妈妈说着这些的时候,整个病房都寂静得可怕。她哽咽着说了这些,眼泪肆无忌惮侵蚀着这个漂亮女人的脸,梨花带雨也有别样的美丽。

我看看周围的女生,都含着悔恨的泪花,因为年少而犯下的错误会被原谅吗?

安琪躺在病床上,脸色很苍白,她微笑着看着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穿着简单的病号服,原来她穿什么都很动人,我看到了一种名为气质的东西在她身上闪耀。真的,她的笑是那么温和,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憎恨,她那样恬静地笑着,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男生都送上了礼物,有音乐盒,有巧克力,还有鲜花。我们女生都躲在后面,不敢看她那么明亮的眼睛。

“你们过来吧,怎么啦,我有那么可怕吗?”安琪招招手示意我们走到她的床边。

那个时候,安琪的妈妈和班主任以及全体男生都走了出去,只剩下我们女生和安琪面对面说话,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个下午安琪说了很多很多,说她的童年,说她的求学历程,说她对未来的期待。那么坦诚的交谈还是第一次,我们终于承认安琪确实是天使,不仅是男生的天使,也是女生的天使。

赵梅哭得很大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安琪用手帕给她擦干了泪水:“你没有做错什么,真的,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每个女孩都是天使。”这是安琪说的话,让我们牢记一辈子。

每个女孩都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天使,谁都不该看轻自己。天使要履行给人带来快乐的责任,安琪说她很抱歉,她没能给我们所有的人带来快乐。但是谁都不会否认安琪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天使,原来天使真的会降临人间。

那个下午的交谈是我们这些女孩子经历蜕变的过程,也许真正长大也只是在瞬间。安琪住院期间,王云每天都给她送复习资料。因为他被保送了可以不去学校上课了。王云一度想去找学校谈谈,把这个保送的名额还给安琪,被拒绝了,她说她也想试试自己的临场应战能力。赵梅呢,每天都认真地记录上课的笔记,让王云带给安琪。我们全班的奋斗目标是不仅要自己考好,还要让安琪顺利进入重点高中。

安琪出院以后,每天坚持来上课上晚自修。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我们真的很不忍心。但是她微笑如昔,说多一份人生经历也是一种财富。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初三(3)班有十一个同学拿到了重点中学的通知书,这是我们学校创办以来的最高记录。安琪的考分是全校最高的,她又一次绽放出美丽的笑容。

谁能想到也就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安琪离开了我们。

八月,我们参加了军训,安琪完全有理由不参加,可是她一如既往和我们站在一起来。我们是在军训结束以后从爸妈的口中得知的,因为学校向我们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我们过了一个看似轻松的军训,然而心情却是那么沉重。

后来我们女生还是会常常去安琪妈妈的服装店,这个漂亮的女人开始衰老了,时间就是这样无情的东西。我们总是能享受贵宾的待遇,所有的新装都会给我们打八折。安琪妈妈说因为看到了我们,也就像看到了安琪,每个女孩儿都是天使。

假如有一天,你的生命也正在进入倒计时的时候,你绝不会愿意碌碌无为地走过这段日子,肯定是想让它每一刻都精彩,有意义。我欠王鸽一枚蛋几年前,我结识了一位朋友,叫王鸽。至于是如何结识王鸽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了一场怪病,需要讨一个双黄鸡蛋做药引子,这个双黄鸡蛋是王鸽帮我找到的,于是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我的这位叫王鸽的朋友,在一家影视公司工作,结交了不少人,这些人有生意场上的,也有官场上的,还有不少是文化界的精英。成为好朋友的我们,便经常一块儿出入一些重大场合,譬如朋友们的聚会,譬如某局长的宴请,等等,等等。在这些重大场合,我的朋友王鸽每次向客人们介绍我时,总不忘拿双黄鸡蛋的事做开场白:“这是我的朋友崔三,刚从小镇上走出来的。前不久,他生了一场怪病,四处找双黄鸡蛋做药引子。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药引子。在此之前,我哪儿听说过鸡蛋还有双黄的呀!你想想,这种鸡蛋是那么容易找的吗?后来我下了九牛二虎之力,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帮他搞定了……”

王鸽每次说完这件事时,我便赶紧毕恭毕敬地向在座的各位,介绍王鸽帮我找双黄鸡蛋的详细过程。听的人聚精会神,鸦雀无声,肃然起敬,末了,便一齐举杯,和王鸽的杯子咣当一声碰在一起。

开始的几次,王鸽每次向客人们介绍这件事时,我的心里还澎湃着,对王鸽充满感激之情。再后来,随着次数的不断递增,我便有些疲了,累了,厌倦了。我突然觉得我成了杂技团的一只小狗。我再也不愿陪王鸽四处“演出”了,我再也不愿配合他的每一个手势和动作了。王鸽再向客人们介绍这件事时,我也只是勉强地、象征性地敷衍几句,实在不愿意多提及此事。毕竟,这件事情于我,并不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

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我的这位朋友王鸽。

我突然很厌恶王鸽。我觉得他的大头、大耳、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并不能显示出他的大方,只能画活了他的一个瘪三形象。

其实,我疏远王鸽,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王鸽后来找到我,闲聊中故意对我旁敲侧击:“崔三呀崔三,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要忘记当初曾经对他帮助过的人!”

王鸽的朋友,后来在路上见了面,也不忘对我进行“素质教育”:“哎呀,我说崔三!最近怎么没见你和王鸽在一起呀?人哟,千万不要‘吃了果实忘了树’喽!”

我觉得,我是再也走不出王鸽的阴影了。或者说,王鸽和我的影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像割自己的尾巴一样,怎么割也没法割断。

我不就是欠了王鸽一枚鸡蛋吗?

我用加倍的努力偿还给他就是了。

我知道王鸽这种人得罪不起。既然得罪不起,就应该和他走在一起。

我和王鸽又走在一起。我对他唯唯诺诺,出门我甘愿为他拎包,进饭馆我抢着尽“地主之谊”。乘公交时我主动向投币箱里投钱。王鸽对此仅仅只是咧开大嘴一笑。

人多的场合,王鸽仍不忘向各位客人介绍双黄鸡蛋的故事。我的心里突然烦得要命,表面上虽然对王鸽说着感激的话语,但胸腔里却抑制不住一股怒火。我突然感到,我这一生,再怎么努力,也抵不住王鸽的一枚双黄鸡蛋了!

我用生命偿还王鸽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夜晚,我和王鸽走在一条小巷里,猝然遇见了几个蒙面抢劫的歹徒。一把刀对住了王鸽,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挡住了王鸽,那刀,便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右肋下……冥冥中,我睁不开眼睛,使劲儿睁,也睁不开。我的躯壳已不再属于我,我的双腿轻飘飘的。我像万花丛中的粉蝶,在空中飞呀飞,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感到很累很累,我后来稍微有些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白色的海洋里。靠四周的墙壁摆满了花圈,在我头部上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幅黑色的条幅挽幛,上书几个白色的大字:沉痛哀悼见义勇为的英雄崔三同志。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用两只条凳码起来的木板床上。我的身上盖着一块白布,上面撒有很多鲜花。我看见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有政府官员,有新闻部门的记者,当然还有我的朋友王鸽。他们个个庄严肃穆,表情木然,脚步轻移地来到我的身边,一个挨一个,虔诚地对我作揖,秩序井然。

我在脑海中苦苦思索了许久,才恍然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灵堂上,这些人都是来向我作遗体告别仪式的。

我从散淡的目光中,看见有两个记者模样的人,在那儿小声嘀咕。一个说:“唉,崔三这人,为朋友真是两肋插刀啊!”另一个说:“就是就是。崔三如今被定为英雄人物,也真是死得其所了!”

我再努力搜寻王鸽,王鸽正蹲在一边,咧开大嘴,絮絮叨叨抹泪:“崔三呀崔三,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早死早托生。你就安安心心到那边去吧!只是到了那边,你别把我忘了,是我成就了你的英雄美名……”

我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慨的情绪,积攒浑身的力气,只听“嘣”地一声,我如一具僵尸,从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看见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等明白过来,四处抱头鼠窜。整个灵堂上一时慌乱不堪,大家人踩人。杂乱的脚步践踏过花圈,纷纷夺门而去。

大家边跑边惊慌失措地叫嚷:“不好了!不好了!崔三诈尸了!”

只有我还直挺挺地愣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又活过来了,我从死神的怀抱里又侥幸捡得一条活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该考虑如何继续努力偿还王鸽了……因为欠了人情,我们容易在社会关系上失去平衡,失去自己在人际来往上的独立性。水中望月民工茂恩跟民工茂林、茂田们说,咱去公园看跳舞吧?

茂林茂田们就裤裆里夹着轻松的响屁,跟在茂恩的后头,涌进了公园的夜。

月亮弯弯地笑着,把爱洒向公园的夜晚。

露天舞场被公园的小河锁着,小河细细弯弯地绕成了一个环,舞场就在这环的中央,像个孤岛。

茂恩们有夜色掩护,很大胆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啊”,就来到拴着一批船的桥头。七孔桥如一把锁,进舞场必须用一块钱的门票当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茂恩们就立在桥头,隔岸观舞,向舞场馋馋地发射眼波。

舞曲波澜壮阔,舞姿波涛翻滚。

现在跳的是慢四!茂恩说,知道吗,慢四又叫布鲁斯!舞点是膨——膨——嚓、嚓!

茂林茂田们就说,俺哪有你吃的麦子多,你是初中毕业。

茂恩说,咱那叫啥初中!城市人初中生都会跳舞,你们看,那边那个小半拉橛子,不是刘科长的儿子!

茂林茂田们就看见了刘科长的儿子与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着肚皮。

茂林说,谁让咱是农民哩,谁让咱是民工哩。

茂田不愿听这话,农民咋了,民工咋了,咱不是来挣城市人的钱了嘛!茂恩,咱买不起舞票?一块钱一张!

茂恩说,你们抬个杠,我去买票吧,一人一张,咱几个都进去,谁不进去谁是那个!茂恩说着,用手比划出一种爬行动物状。

茂林茂田们就说,你请客,我们当然进去。

茂恩就真的到售票处买票。茂林茂田们就做出潇洒风度,很滋润地跟着茂恩往桥上走。

售票的是一位小姐,穿一种像汽车内胎一样饱满的裤子,茂恩指出这叫健美裤。小姐脸上露出桃花一样的笑容,很让人产生出一些想人非非。小姐甜甜地说:对不起啦,衣冠不整,谢绝人内啦!

茂恩们像给火焰山烤了,顿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想起来一定是自己汗臭的衣裳和露着“大舅哥”的破胶鞋,让小姐给当成了流亡无产者。

茂恩们就觉得到城里后已经刷白的牙齿又开始发粘发黄了,竟无一丝力气向小姐宣讲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小姐又一次露出灿若桃花的笑容:几位哥哥,别介意嘛,我也当过农民!也是好心不卖给你们票!想一想,你们进去和谁跳?不跳,进去干什么?小姐这一次说话,使用了茂恩们家乡的那种语言,一种很亲切的农作物的味道。

就把茂恩们一个个给弄成了感叹号。

茂恩们悻悻地回到了小河边。茂恩闷猴一样爬上了河边的柳树,大伙儿也都攀了上去。茂恩们点上了香烟,悠然地眺望着露天舞场,舞场里的城市男女们煮饺子一样翻滚不已。

茂恩们嘴上红红的烟火映在了小河里。红红的烟火离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弯弯的月亮上去。

这一群弱势群体,却被人们忽视了,连同他们的尊严一起,被埋没在高楼的沙砾之下。陆地上的船长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他便站在晒谷场上,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喊:起锚,出航!

爹叹了一口气说,疯子的船又出海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我没见过海,没见过航船。他迎着照进山坳里的阳光,穿着整齐的制服,很威武,很气派。阳光勾勒出他的剪影。

晒谷场周围是一块块水田,绿莹莹地连向山岭。接着,他开始踱步。我观察了好些天,他从晒谷场的东头慢慢地走向西头,沉思的样子。晒谷场铺着水泥。

我发现,他绝不多走一步,接近晒谷场的边缘,他又折回身,继续走。他的皮肤黝黑,不是山民那种黑。是海风吹出的黑,爹告诉我。我想像大海无遮无拦的阳光。

他走得那么准确。爹说他那条船跟晒谷场差不多大。那么大一条船,我想,一个移动的晒谷场,周围的绿田不是像平静的海水吗?

爹说,别去打扰他,可怜的船长。一个失去了船的船长。我对他生出敬意,他的身材魁伟,把那一身制服撑得板板直直,好像挂在衣架上边那样。

太阳在不知不觉升起,有一竿子高了,他仍重复着踱步——那是他在甲板上散步。我希望他脚下的晒谷场能够航行。他踱步的时候,晒谷场仿佛在飘移。他的制服衣襟在山风里猎猎抖动。

可是,天阴下来了,不知哪里钻出来了乌云,发酵似的膨胀,遮住了太阳。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甚至,双手圈成两个圈儿,罩在眼眉前。父亲说那是他的望远镜。

爹示意我们——村里的几个小伙子都来了,他们想嚷嚷——不要出声。其实,我真想赶过去,登上他的船。

他举起双臂,说,全体注意,风暴来啦,各就各位,保持航速!

我们乐了。他焦躁不安地跑起来,跑到船头——晒谷场的东首,他用脚踢踢摊在地上的稻谷,说赶快采取措施,海水漫进舱里了。

他开始寻找什么,大概是桶之类的东西,舀海水。他忙乎着踢稻谷,金色的稻谷飞起。我的娘撩起围裙揉在手里,对我的爹说,你去劝劝他,这样糟蹋粮食。

他喊:快,水泵,都躲起来干吗!他四顾着,像是寻找想像中的船员。我们沉不住气了,真想赶过去帮他一把。

他冲着我们喊:胆小鬼,你们丢下船逃走呀!你们过来,我命令你们过来。大海可饶不了你们!

我瞧了一眼爹。爹低声说:别过去,他疯病发了,发过一阵就会好转呢。

我真想过去支援他,他需要帮手。我见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晒谷场上疯狂地奔跑。我真不忍他那么孤独,可能我们过去,能够安慰他——他是我们家族中惟一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我曾替我这个二叔自豪,可是,他回来的时候,人家指着脑袋说他受了刺激。

他终于停下来,哭腔哭调地说:沉了,沉了,我们的航船,沉了,你们都逃吧,鲨鱼不会放过你们。

据爹说,他那条船,在一场海上风暴里航行了一天一夜,最后,接近了一个无名小岛,触了礁。

太阳钻出乌云。他的声音低下来,说沉了,沉了。似乎在念咒语,我看着环绕着小山村的山岭,好似晒谷场在下沉、下沉。

他走出晒谷场,朝我们走来——登上小岛。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像经历了场海上风暴,现在,他的表情呆滞、淡漠。他根本没看我们一眼,似乎我们不存在,他穿过我们,径直地走进他的屋子。

我们踏上了他的航船一晒谷场,整平了踢乱的稻谷。我学着他的样子,在场上走,想体验当船长的感受。还是我出生以来看惯了的小山村——晒谷场,可是,刚才(每天他都要演绎一场出航的仪式,只是今天意外,出现了阴天)那场“沉船”的风暴就发生在这儿。大海无情,我想着遥远的大海,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见识大海!

一个眼神,一个踏步,一个指令,二叔都表现得那么迫切,那么专注!儿子得意地看着爸爸的窘态,小嘴露出了一丝微笑。